新冠肺炎疫情在全世界掀起了一场在线教育的大规模实验,在无法面对面进行正常学校教学情况下,师生分散在各自的家中,通过互联网聚集在“云课堂”里,保证了“停课不停学、不停教”,开启了人类教育史上全新的一页。疫情期间的大规模在线教学,又一次引起了在线教育未来前景的讨论。有学者认为,这是一次推进教育变革的机遇,[1]线上线下混合式教学将成为一种“新常态”;[2]也有学者认为,在线教学只是权宜之计。疫情期间在线教育的实验效果令人失望。教师需要付出更多时间却未必能达到面对面教学的效果。[3]还有学者提出,在线教育是未来教育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4] 在线教育不是一个新的事物。世界上第一门在线课程出现于1981年,[5]中国在线教育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1999年启动的“现代远程教育”试点工程[6]。之后,经历了2001年的麻省理工学院(MIT)开放课件运动(Open Courseware,OCW)、2009-2010年的视频公开课运动,以及2012年的大规模在线开放课程(以下简称MOOC)运动,一直到2020年疫情期间“停课不停学、不停教”的在线教学大规模运用。在线教育的探索有波峰也有低谷。其中,有热情洋溢的激进预言,也有失望带来的尖锐批评,形成了一个“希望—失望”的怪圈,[7]并在一轮又一轮的“希望—失望”之中不断发展。 在线教育的发展历程中,关于其名称、认知、理念、做法等,出现了多种探索和尝试。今天,在各级各类学校的教师、学生都体验过一轮在线教与学之后,在线教育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为了推进在线教育的健康发展,有必要对在线教育的理念进行审视和梳理,以反思作为支架,澄清在线教育研究的真问题。 一、怎样看待在线教学的不足:“苏格拉底陷阱”及其超越 自从信息技术出现以来,围绕技术影响教育变革的问题一直存在争议,体现在对教育技术变革的高期望,与新技术在学校教育中实际发挥的有限作用之间的矛盾。在线教育作为“二百年来最重要的教育技术”[8]也不例外。疫情期间在线教育的大规模应用,在解了燃眉之急的同时,也招致大量的批评,例如,设备不足、流量不足、卡顿塞车、教师“十八线主播”的自我调侃、家长和学生的不适感,以及在线教学凸显出来的教育不公平现象等,一时间成为网上的热门话题。怎样看待这些批评和不足?这些不足意味着教育终将回归教室,在线教育只是一种权宜之计?还是说它是发展中的正常现象,应该大力发展在线教育基础设施和技能培训?疫情后,如何认知技术变革对教育发展“新常态”的影响?这让笔者不由想起两千多年前,当希腊人经历第一次教育技术变革时,苏格拉底(Socrates)对“书写”的批评。 (一)“苏格拉底陷阱” 在苏格拉底的时代,希腊人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信息技术变革——从口头语言变革成文字和莎草纸。口头语言作为人类发明的第一种教育技术大约出现在10万年以前。[9]之后,公元前3500年左右,两河流域出现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即楔形文字系统,[10]这种文字之后失传,一直到19世纪又被重新解读出来。公元前720-700年,希腊人借助于闪米特字母,发明了希腊字母文字体系,这是世界上第一种字母文字系统。[11]在口头语言塑造的传播平台上,文字书写技术传播缓慢,并不断发展和完善。对于以往历史故事如《荷马史诗(Homeric Poems)》的表达和记录,经历了一个从记忆和口述到书写的变革过程。 当时,教育也经历着“技术变革”。苏格拉底使用的“教育技术”就是记忆(储存知识)和口头对话——产婆术。在苏格拉底去世的那一年——公元前399年,雅典才出现了一个生意兴隆的书籍市场。[12]柏拉图(Plato)于公元前387年创办阿卡德米学园,那时雅典已经成为古代世界的出版中心。学园的教学很可能得益于手工抄写出版业的发达带来的便利条件。那么,作为第一代亲历“技术变革”的人,苏格拉底对于新出现的“书写”技术有着怎样的评价呢?在柏拉图《文艺对话录(Plato's Dialogues on Literature and Arts)》中,描述了苏格拉底与斐德若(Phaedrus)关于“书写”的一段对话。 如果有人学会了写作技艺,就会在他们的灵魂中播下遗忘,因为他们这样一来就会依赖写下来的东西,不再去努力记忆。他们不再用心回忆,而是借助外在的符号来回想。 一件事情一旦被文字写下来,无论写成什么样,就到处流传,传到能看懂它的人手里,也传到看不懂它的人手里,还传到与它无关的人手里……。文字写作有一个坏处,斐德若,在这一点上它很像图画。图画所描写的人物站在你面前,好像是活的,但是等到人们向他们提出问题,他们却板着尊严的面孔,一言不发。写的文章也是如此。[13] 苏格拉底对“书写”的评价,参照的“标准”其实是原生口语媒介,即依靠“喉咙发声(表达符号)”、依靠“大脑记忆”的保存和传承内容的技术。口语传播的最大缺陷是遗忘。为了保存记忆,口传时代典型的表达修辞是带有韵律的套语和箴言,韵律是一种辅助记忆手段。帕利(Parry,M.)对口传史诗的研究发现,荷马(Homer)有一些固定的反复使用的套语……他靠一些预制的片语编织和拼凑,他不是创新的诗人,而是一位装配线上的工人。[14]文字书写把记忆的“负担”转给了外在的书写材料——莎草纸。书面文字可以反复阅读、对照,把希腊人从记忆的负担中解放出来,头脑转而关注(文字)记录的真实与否,以及探究事实之间的关系等。哈弗洛克(Havelock,E.)对早期书写的研究发现,希腊文字发明初期,只有少数工匠掌握了书写的技艺,一直到文字发明了三百多年后,到了柏拉图的时代,书写才终于在希腊人中广泛传播。[15]抽象、分析和视觉的编码锁定了难以捉摸的语音世界,希腊人的思维水平达到了一个新高度,[16]哲学思维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