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概念的现代转化与近代日本美学的东方传统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东方学研究中心教授,长江学者,研究方向:比较文学(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观照”是东方佛学术语,也是东方传统美学的重要概念。近代日本文艺理论家、美学家们较早使用“观照”来阐发自己的美学理念,其中岛村抱月提出“观照的艺术”是“为人生的艺术”,是艺术的“大乘之境”,强调“观照”所具有的“东洋趣味”;长谷川天溪站在现代社会“幻象破灭”与“幻象重建”的角度阐述“观照”美学,提出了“幻象观照”和“自我静观”论。同时,有评论家用“观照”论评论夏目漱石的作品,也有美学家用“观照”来对译西洋“aesthetic”(审美)一词,其中竹内敏雄把东方“观照”与西方“审美”加以融合,冈崎义惠在“感动”与“观照”的概念关联中阐发“观照”的东方特性。由此种种,“观照”在日本现代美学中完成了由传统东方美学概念向现代美学概念的转化。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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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20)09-0162-08

       “观照”这个词及其词根“观”,既是东方佛学术语,也是东方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在美学作为一个近代人文学科尚未独立形成之前,特别是在西式美学概念传入东方之前,“观”“观照”及其相关的理论阐述实际上就是东方传统美学的核心内容。①到了近代,日本美学家森鸥外在《审美论》(1892-1893年)与《审美纲领》(1899年)中,最早把德文和英文的“Anschauung”(意为观点、观念、见解、观察)这个词译为“观相”;美学家高山樗牛在《近世美学》(1900年)一书中,较早使用“观照”一词翻译“Anschauung”一词。后来“观照”这个词被收入日本的各种哲学大辞典、文艺大辞典等工具书乃至百科辞典如《广辞苑》,也被用来释译西方的相关概念。“观照”首先在日本现代美学家那里较为普遍地使用,成为一个重要概念,并在东西方美学的互照中得到阐发,“观照”的内涵也在现代美学的理论框架中得以改造和充实。

       一、岛村抱月“观照”论与“东洋趣味”说

       在日本现代美学中,最早大量使用“观照”概念并加以阐发的,是美学家岛村抱月。

       岛村抱月(1871-1918年)在《近代文艺之研究》(1910年)一书中,提倡把现实世界作为“观照的世界”,抱月为同年刊行的《文艺百科全书》撰写的“文艺概论”条,提出“文艺的最高目的是人生的观照”。在《被囚禁的文艺》(1906年)一文中,岛村抱月介绍评析了19世纪欧洲最新文艺思潮与美学思潮,强调了“东西洋”在美学上的分别,他认为:“东洋西洋的感情在根本上是有着不可混淆之差别的,而东西方表现这种感情的文艺也具有不同的色彩,这岂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日本文艺的特殊刺激,岂不可以说是东洋趣味的发挥吗?”[1](P.37)他使用了日本文坛上常用的“东洋趣味”这一术语,其中“东洋”所暗含的主体是“日本”,但“东洋”又不等于“日本”,而是在东方区域整体上而言的日本。他认为要把“被囚禁的文艺”解放出来,就要研究文艺与“情绪的、宗教的、东洋的”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岛村抱月所谓文艺的“东洋的”或“东洋趣味”是指什么呢?在《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划一条线》(1908年)一文中触及到了这个问题。他把艺术分为四个等级:一是“为功利的艺术”,二是“为艺术的艺术”,三是“为自我的艺术”,四是“为人生的艺术”。“为功利的艺术”的代表是西方现实主义艺术,为“自我的艺术”代表是西方浪漫主义艺术,“为艺术的艺术”在西方文艺思潮中也有表现,较为接近艺术的本体,但岛村抱月用东方佛学术语“小乘”和“大乘”来形容它们的层级,认为“为艺术而艺术”论“作为艺术论上的内在目的论,毕竟只是‘小乘之境’,现代美学就是要把隐含在自我主观之内的模糊的东西呈现和解放出来,最终必然到达‘大乘之境’”[2](P.238)。在他看来,“为艺术的艺术”是“小乘之境”,“为自我的艺术”是“权大乘之境”,而“为人生的艺术”才是真正的“大乘之境”。[2](P.240)那么,所谓“为人生而艺术”的“大乘之境”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观照的艺术”——

       不是单纯为了满足自我的慰藉而哭喊,而是进一步保有人生的微妙之境,表现人生之况味。这样,虽然都是自我表现,但“自我”的内容却有不同,前者作为“为自我的艺术”是主观的文艺,后者则是客观的文艺,必然具有深远性。这就是所谓“观照的艺术”。[2](P.243)

       为了使文艺具有“观照”性,就必须对世界万物做严格的写实;要做到严格的写实,就要“自然地描写”,就要排除主观干预,排斥“技巧主义”和“情绪主义”。岛村抱月在《今日文坛与新自然主义》一文中说:“自然主义要忠实描写,就要把技巧作为人为不自然加以排斥。在这一点上说,与自然主义形成对立面的就是技巧主义。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另外一个对立面,那就是情绪主义。当理清自然主义与技巧主义、与情绪主义的这种对立关系时,这种自然主义就可以名之曰新自然主义”[3](P.53)。岛村抱月把文艺分为“主观的文艺”与“客观的文艺”两种,自然主义的文艺当然属于“客观的文艺”。岛村抱月强调说:“从单纯满足自我慰藉的哭泣呐喊,发展到人生况味之妙境的保留与表现。虽然同为自我表现,但自我表现的内容不同了。前者构成了主观主义的艺术,后者作为客观的艺术必然具有深远性。这种艺术就是观照的艺术”[2](P.243)。

       “观照的艺术”就是将人与世界相面对的艺术,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岛村抱月使用了东方佛学的“观照”一词。相信所有的有佛学知识的人对“观照”一词都会心领神会。佛学的“观照”是一种静观,是把世界与人生作为一种伟大的艺术作品加以全身心的观想、观入,然后使自我与世界达成合一。由此,岛村抱月初步将佛学名词“观照”在美学意义上加以使用,并赋予了其现代美学的内涵。这种“观照”是一种人生的态度,更是一种审美的态度,恰恰是这样的“观照”,可以在“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划一条线”。换言之,没有“观照”,人就局限在纯粹的、具体的现实生活中;有了“观照的态度”,就是有了艺术的、审美的态度,“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实际上就是摆脱局部的自我而体会整体自我的存在意义,亦即存在价值。两者就是通过这条线来区分的”[2](P.244)。岛村抱月以东方的“观照”来阐述从西方传来的自然主义文学,把西方的基于近代科学主义的自然主义,改造为基于东方佛学、东方观照美学的日本自然主义,把西方自然主义的科学主义的客观,改造为“观照”的客观。他所谓的“新自然主义”之“新”,主要在此。

       在岛村抱月看来,这样的“观照”不但不脱离人生,而且是人生的“大乘之境”,这是因为“观照是为了人生”。为了论述这个问题,他接着发表了《观照是为了人生》(1908年)一文,把“观照人生”与“实行人生”加以区别,强调:“我们想依靠艺术实行人生的观照,但不想依靠艺术实行人生。若是实行的话,比起小说诗歌来,手和脚更为有效,何苦勉为其难地依赖艺术之类的东西呢?”[4](P.247)同时他又指出,“观照”不同于消愁遣闷,不是表现自我的喜怒哀乐之情,“在这种场合所需要的,唯一的就是观照。要把喜怒哀乐之情转化到观照领域,以此才可能有艺术创作……现实的苦闷不可能成就艺术创作,现实的苦闷可以转换为人生观照的瞬间,从而成就最高的艺术。不是为了人生实践而艺术,而是有了超越人生实践的观照,方可称为艺术。艺术创作的动机来自人生观照,同时艺术鉴赏的目的也含在其中”[4](P.248)。抱月所说的这种“观照”,与当时盛行的、来自西方的表现个人哀乐喜怒的浪漫主义文艺与美学思潮划清了界限,喜怒哀乐的感情表达不是“观照”,“所谓观照,不是普通的见与闻,也不同于单纯的实践活动。观照的境界,是通过部分的现实而直接冥想全体存在的意义”。可见,这样的“观照”定义与东方佛学美学中的“观照”几乎完全吻合。那就是从具体事象观入,然后超越有限的事象,感悟人与世界的和谐统一,从而悟得存在的真实,获得最高智慧和最高的愉悦,这才是人生的最终极目的,因此,岛村抱月说:“将人生予以观照的艺术,才是真正意义上为人生的艺术”[4](P.248)。岛村抱月所谓的“为人生的艺术”,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而言的。“为人生的艺术”就是观照的艺术,而“观照是为了人生”。在这种“观照”的美学主张里,东方传统佛学美学的审美观、价值观,与当时来自西方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形成了鲜明对比,它超越了西方的为功利的艺术、为艺术的艺术、为自我的艺术,而进入“为观照的艺术”。“观照”是为了人生,而人生最为艺术、最为审美的状态就是“观照”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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