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20)03-62-10 鹤在中国是一种知名度很高的鸟类,先秦时代便有关于鹤的记录。比如:“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1]最知名者当数此篇: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2] 看来,先民对鹤的审美欣赏从关注其在旷野上所发出的清亮激越、可以上达天听的声音开始,此第一印象影响了许慎对鹤的定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从鸟,寉声。”[3]同样,晋人吕静所撰《韵集》更是直接宣布:“鹤,善鸣鸟也。”[4]据此,鹤来到这个世界似乎专以其悦耳之音取胜,然而先民实际上很早就同时被其鲜明、艳丽的毛色所吸引:《诗》云:“……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对于“鹤鹤”一词,朱熹注曰“洁白貌”[5]。“鹤”本来是个用以指称某特定鸟类的专有名词,然而现在它已转化为一个用以描述鸟的某种普遍性状——白色羽毛的形容词。任何色白之鸟均可以“鹤鹤”称之,这足以说明正如其清脆悦耳、可以直刺云霄的声音是鹤向人类审美欣赏者递上的第一张名片那样,其纯洁倩丽的毛色同样引起人类欣赏者的极大审美关注。不仅如此,还有它那出俏的身材,特别是其修长得有点高傲的胫项更令人艳羡不已:“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6]总之,中国人对鹤的审美欣赏始于先秦,先秦时代可称为中华鹤审美之奠基阶段。在本时期,人们对鹤的审美欣赏主要集中于鹤的外在突出审美特性——其形式美因素。具体而言,对鹤的毛色、声音与体形方面进行审美欣赏。对鹤所独具的突出形式美而言,这样的审美欣赏已较为完善。事实尚不止于此。由于其时人们对鹤真是太喜欢了,乃至于出现养鹤之风: 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乱,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7] 因鹤美而爱鹤,又因喜鹤而养鹤,最后,鹤不仅成功地成为中国人所挚爱的一种宠物,它甚至同时也危及其主人族群的政治安全,这便是人类审美行为的复杂效应。 两汉时代,国人对鹤的审美认知得到深化,人们发现鹤不仅是一种极漂亮的鸟,它同时也是一种长寿鸟:“鹤寿千岁以极其游。”[8]“鹤寿千岁”当然是一种夸张,然而与其他鸟类相比,鹤确实属于高寿。野生个体鹤可以活到50岁以上,人工驯养者最长活到61岁。[9]45想想唐人曾感叹“人生七十古来稀”。据说,20世纪中期中东地区人们的平均寿命才40多岁,一只鸟能活这么长当然是奇迹,它引起先民的艳羡与崇拜便实属自然。汉代是一个道教兴起、神仙思想盛行的时代,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乃时人共享的梦想。鹤乃高寿之禽,再加上它那不俗的身材、纯净倩丽的毛色、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傲然不群的步态,及其在蓝天下自由翱翔的雄姿,凡此种种,它最终成为道教神仙观念的绝好审美意象,亦可视其为道教的重要文化符号: 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二十余年后……果乘白鹤驻山岭,望之不可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10] 在关于鹤的审美欣赏史上,汉人最大的贡献便是对鹤的“仙化”。这一对鹤的“自然的人化”或文化化,首先以对鹤的一项内在特性——长寿的认知为基础,然后辅之以鹤的外在审美优势——其色、其形与其音。从审美传播效果看,此可谓自然审美与道教形象塑造、文化传播之最佳融合方案。自此,鹤从一自然审美对象转化成一个关于道教神仙观念的文化符号;道教由于发现了鹤这一具体的鸟类对象,其神仙观念之具体化、大众化便有了恰当的审美途径。某种意义上说,可谓之自然审美与道教宗教观念传播之双赢局面。从自然审美的角度看,鹤自此获得一项恒久性美誉——“仙鹤”。两汉又是一个以赋称盛的时代,鹤自然又会进入本时期辞赋家们的审美视野: 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翻翻。宛修颈而顾步,啄沙碛而相欢。岂忘赤霄之上,忽池御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观。[11] 这也许是中国古代自然审美史上关于鹤的较完善审美经验记录。作者先呈其色——“白鸟朱冠”,继述其姿——“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翻翻”,又及其性——“啄沙碛而相欢”。然而需注意者,作者这里所摹写之鹤已非常鹤,而是野生飞禽鹤家族中最为不幸的一类——不慎落入人间之网,成为贵族宠物的鹤。作者极为敏感地捕捉此鹤被收养未久,其野性尚未净脱的特殊状态——“岂忘赤霄之上,忽池御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粱而未安,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然而鹤的抗争毕竟无谓,它最终不得不为生存而妥协。需注意者,作者在此将鹤的“不得已也”状态解释为鹤的一种自由意志,一种特殊美德——对其人类主人的感激之情:“赖吾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观。”真的如此吗?正需要读者们深思。从自然审美欣赏角度看,此文虽简,然审美视野较为完善。此文更可贵者在于它开辟了一个关于鹤的严肃话题——鹤之野性与驯化命运间之张力,此话题在此后鹤的审美欣赏史上会反复出现。 先秦至两汉是国人鹤审美欣赏的奠基期,魏晋则是其拓展期。以本时期辞赋为例,花鸟赋乃魏晋赋之大类,据本人不完全统计,本时期花卉类辞赋77篇,涉及花卉29种;鸟类辞赋93篇,涉及鸟类28种。鸟类辞赋中,鹤又乃本时期辞赋家最关注者之一,凡9篇;其出场频率仅次于鹦鹉(11篇)。更重要的是,后世关于鹤的审美基调均在本时期出现,可谓之鹤审美趣味之拓展期。时人对鹤之喜爱首先可从其养鹤之习中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