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代沟”是文化研究领域里一个值得深入研讨的命题。有学者将“代沟”定义为:“由于时代和环境条件的急剧变化、基本社会化的进程发生中断或模式发生转型,而导致不同代之间在社会的拥有方面以及价值观念、行为取向的选择方面所出现的差异、隔阂及冲突的社会现象。”①这段语言表述虽然略显欧化,但已基本勾勒出代沟的轮廓和要点,但也由于过于强调外部环境变化而略显偏颇。实际上如果我们从长时间段上看,代沟其实就是一种代际的差异,无须“时代和环境条件的急剧变化”这一变量也会发生,只是“急剧变化”会让这种差异性更显眼而已。审美的代际差异亦然,它是必然出现的,区别只在于对比显著与否。 故而所谓“审美代沟”,其实就是审美的代际差异在某个特定时段或者场景中以较为显著的形态显现出来。代际的审美差异必然发生,区别在于有时候不同代际的对比很显著,有时则很细微,以至于常被忽略。尽管“审美代沟”只是一种现象性的呈现,但其实背后包含了各种值得寻味的审美议题,本质上是一种审美代际变化而引发的认同与区隔现象。以相对缜密、系统的学术话语对“审美代沟”这一命题加以研讨,有利于我们透过其纷繁的现象外观去洞见其中的本质内涵,理解共同的社会记忆在其中扮演的关键角色,以及思考审美认同是如何从浅层发展到深层等重要议题。 一 因共同记忆而产生的审美认同现象 谈到审美的代际差异,就必须先厘清审美认同现象,即为何特定群体会对某种审美的判断标准产生集体认同。追溯历史,对于“人与人之间如何达成审美认同”这一问题,美学家们也各有一套说法,但传统上多倾向于从形而上的角度加以阐释。比如,康德就以“共通感”来作为不同人群之间达成共识的基础,他认为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在认知方面具有共通的结构和功能,所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这类解释虽结合了心理因素,却缺失了社会性的维度。如果脱离了这一维度来谈审美的“共通感”,就必然将这个包含着丰富的实践和历史内涵的范畴,简单化为一种抽象的、形而上的、思辨性的概念,无法洞悉“共通感”这一概念所包含的由社会性因素构成的深厚基底。 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审视,个体的审美意识必然构建于特定的时代氛围中,主动或者被动地共享着自己所处时代的共同记忆,而共同记忆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共同审美情感,正是建构审美集体认同的基础条件。学者倪梁康曾谈到,个体人格的形成不但包含“单子的个体性”,而且包含“作为交互主体的精神人格性”。②我们的人格情感的个体属性背后,是交互主体属性;社会意识形态对个体意识的渗透是多层次的,不但渗入意识层面而且渗入潜意识层面。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以“想象的共同体”来定义“民族”概念。但从广义上说,其实任何相对稳定、有相对稳定理念的族群都可被视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也即所谓“身份认同实际上是一种叙事身份的获得”,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叙述身份的特定话语的认同。③甚至有学者将之视为“强大的语义场”之内的“代际想象”。④今日我们习惯通称的所谓“某某后”,以所谓“70后”“80后”“90后”这类带着显著标签意味的群体指称为例,他们所成长的这个共同的时段让他们具备了某种共同记忆,而正是这种被铭刻在彼此认知结构中的共同记忆构成了他们的审美认同的基础。况且这种所谓“某某后”在边界上其实是相当模糊的,更多是出于叙述方便而进行的全称判断用语,比如“80后”群体中的1980年、1981年生的人,他们与“70后”群体中的1978年、1979年生的人在审美上差异并不大,而他们与同是“80后”群体中的1988年、1989年生的人的差异则相对更为显著。 群体的审美认同,构筑于他们共同的社会记忆之上。正所谓“记忆是一种文化建构”⑤,以歌曲这种具有相当代表性的共同记忆载体为例,它不但是一种运用在抒情消遣场景中的艺术形式,而且还同时具有承载一段社会记忆的审美功能,而这些社会记忆有时是有意识塑造的,而有时则是在无意识中被建构的。中国的“80后”在听孟庭苇、周华健、王菲等人的歌曲时,正同时处于诸如升学、初恋、奋斗等某种社会性认知和实践过程中,由于这些歌星和歌曲乃这一时期成长的人群的共同面对的社会现象,故而天然构成了这一代人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在构建其社会意识时所涉及的共同话题,亦成为锚定某些社会记忆的标杆。比如,当某人失恋时正好处于某类歌曲的流行时段,那么这类歌曲就极可能锚定其这段记忆,而“80后”的恋爱时段虽有个体差异,但大致固定于某一时期,结果这段时间流行的歌曲就跟这样的社会记忆在不经意间奇妙地黏合在了一起,为“80后”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获得一种集体习得和产生某种集体无意识打下了基础,而对某种审美情感的共鸣就继而产生了所谓“代际审美认同”。 从审美心理学角度审视,此处所呈现的乃一种“定格效应”:身份认同、情感接受和思想观念等因素被在不经意间定格在某一时段的特定艺术载体上。胡塞尔曾言,“每个回忆都还有期待意向”⑥。一段被听过的旋律再次被听时,其包含的“再造回忆”不是散漫的,而是在特定意向指引下,指涉着特定情感体验。而这段情感体验自带着某种时空视域,日后当回忆者一旦耳边飘过这些加载着自己曾经那段经历的歌曲时,那么与歌曲相关联的被定格那段记忆就会被唤醒,就会让回忆者带着超越昔日记忆本身的后续体验、增递的情感和感悟反思,重返昔日的时空视域。这时在回忆者的意向性结构中,既往的情感经验不但被激活而且还与现在的情感体验交错在一起,构成过去与现在的交叠互构,审美情感也就在此过程中获得升华。而当有相似经历和审美体验的人群以“想象的共同体”的形式发生共振时,群体性的审美认同也就在这一过程当中产生并且进一步巩固。这就是“80后”群体聚会时,会在一同吟唱某些歌曲时热泪盈眶,甚至泣不成声的原因,他们唱的已经不再只是歌曲,而是一段感伤的记忆,这一段记忆勾连起了那段逝去永不回的流金岁月,触动了他们内心深层中的那根心弦,而彼此之间的共鸣则加大了这根心弦被拨动后产生的情感共振效应。 文化记忆往往会借助一系列媒介载体和符号系统来实现自身。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