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及其不满

作 者:
周宪 

作者简介:
周宪,南京大学艺术学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美学的当代发展日益呈现出两种形态:自足性美学与介入性美学。前者聚焦于美学体系内部而带有自足特性,后者则倾向于介入当下社会文化问题。在美学学科日益专业化和体制化的当下,一方面是自足性美学的盛兴,另一方面则是介入性美学的相对衰落。介入性美学的特征在于,它提供了关于社会文化重要问题的思考方式,其价值规范、宏大叙事和反学科性的特征,使得美学不断葆有锐利的反思性和批判性。面对当代世界之大变局,重构介入性美学乃是当下发展中国美学的正当而迫切的要求。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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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伊德有一部很有影响的著作,名为《文明及其不满》①。这个短语后来几乎成了思想家们表示不满的一个习语,如言语行为理论的代表人物塞尔,为了表达对当前文学评论的不满,就写了《文学批评及其不满》一文②,再比如法国美学家朗西埃则写了专著《美学及其不满》。朗西埃开宗明义地说道:“美学有个坏名声。假如一本新书不说美学的时代已经终结,或是断言美学糟糕的影响仍在持续,一年时光里便几乎无人问津。美学已被指控是一种过于挑剔的话语,由此哲学或某一哲学为一己私利而劫持了艺术品的意义和趣味判断。”③的确,从学术界的现状来看,人们对美学的不满正在酝酿发酵,因为美学正在沦落为僵化的知识,以知识和学术的名义暗中参与了品位与资本、技术的合谋。今天的美学一方面热闹非凡、著述迭出,另一方面却难以为人们思考当下社会文化提供新观念和新方法。美学的发展日益彰显出两种不同取向的内在矛盾,此乃“美学及其不满”的原因所在。

       一 不可通约性语境中的自足性美学

       如果我们深入到当代美学内部,不难发现两种不同的美学形态。一种可名之为“自足性美学”,即把美学作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知识系统,强调美学知识的系统性、逻辑性和学术性;另一种则可称之为“介入性美学”,将美学当做参与并深度介入现实世界的方式,强调美学的批判性和现实参与性。照理说,两种路向本不应抵牾对立,但随着学术体制的完善和科层化,随着知识的系统建构和高度专业化,前者对后者的压制甚至取代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一问题似未引起足够关注,美学研究者们已习惯于科层化和自主的学术体制,却在不知不觉中与介入性美学传统渐行渐远了。

       无论中外,早期的美学常常是作为社会和文化的反思者甚至批评者而出现的。无论道家美学对当时社会的激进批判,抑或希腊美学对悲剧功能的界说,都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思考社会文化的介入特性,这一传统后来一直延续着。作为知识系统或学科的美学,则是18世纪中叶美学命名后出现的,它是现代性分化的后果,是知识生产专业化和学院化的产物。美学史的这一复杂情况,历史地决定了美学后来发展的不同路向。在启蒙运动高峰期,鲍姆嘉滕率先提出了建立美学学科的设想。他对美学做了一系列明确的规定:“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④这个规定首先确认了美学是一门科学,所以他使用了一系列术语来界说——“理论”“认识论”“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科学”,等等。他还提到美学的“大姐”是逻辑学,美学要生存发展就必须向逻辑学看齐。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美学创始之初就暗含了不同的取向,今天流行的自足性美学并不是新生儿,只不过在可通约性消失的后现代语境中,这一取向变得十分显著了。诚如哈贝马斯在讨论现代性时指出的那样,随着古老的宗教和形而上学的世界观瓦解,知识被区分为三个自主的领域——科学、道德和艺术。“科学话语、道德理论和法学,以及艺术的生产和批评渐次被体制化了。每个文化领域都和一些文化职业相对应,因此每个文化领域的问题成为本领域专家所关注的对象。”⑤

       进入后现代时期,知识生产出现了更为深刻的转变。利奥塔发现,当代(后现代)科学知识有一系列值得注意的发展,他特别强调科学叙事中语言的差异性游戏,每门学科都有自己特殊的术语和概念,学科知识越来越趋向自我指涉而非现实世界。于是,在科学知识的探索中,解放的和启蒙的大叙事日渐衰落,这就意味着各门知识的可通约性的丧失。于是,“科学玩的是自己的游戏”成为现实:

       我们陷入这种或那种特殊知识的实证主义,学者变成科学家,高产出的研究任务变成无人能全面控制的分散任务。思辨哲学,或者说人文哲学,从此只好取消自己的合法化功能,这解释了哲学为什么在它仍然企图承担合法化功能的地方陷入危机,以及为什么在它出于现实考虑而放弃合法化功能的地方降为逻辑学研究或思想史研究。⑥

       在今天的美学研究中,启蒙的和解放的大叙事也日趋衰落,各种分离琐屑的小叙事日趋流行。美学研究的视野从启蒙时代对真、善、美等大观念的关切,日益转向了娱乐、快感、体验、时尚、身体、手机、界面、物性考量,一些原本属于美学家思考的大问题、大叙事和大观念,慢慢地在美学中销声匿迹了。美学家已从启蒙时代规则的“立法者”,转变为现象的“阐释者”(鲍曼语)⑦,成为各式“职业知识分子”和“技术知识分子”(利奥塔语)。许多美学理论或派别,比如分析美学或解释学美学或符号学美学等,就带有这类“玩的是自己的游戏”(利奥塔语)之性质。在一个狭小的学术圈子里,热衷于各种概念和定义的语言或语境条件的分析,强调论述和分析方式、分析技术的完美等。这类研究越是精致和技术化,就越发缺少带有震撼性的思想观念,与审美实践、社会文化的大问题就距离越远。依我之见,这类高度技术性的研究还带有明显的“原子化”倾向,拘泥于细枝末节问题,缺乏理论总体性和现实关联性,已经落入精于语言分析技巧的游戏性把玩。萨义德说得好:“专门化意味着愈来愈多技术上的形式主义,以及愈来愈少的历史意识……专门化也戕害了兴奋感和发现感,而这两种感受都是知识分子性格中不可或缺的。”⑧

       今天,美学寓于大学和科研体制内,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知识门类。我们看到美学的“科学共同体”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着,从名目繁多的学会、杂志、出版社,到系科专业设置、研究生培养或科研项目、学术交流和职称晋升,等等,它已发展成为高度体制化和科层化的知识生产领域,自足性美学随处可见。美学发展趋向于专业性和学科性,知识生产越来越专门化,理论的话语变得越发艰深难懂,讨论的问题离常识越来越远。学术规范成为美学知识生产的技术标准,追求细致分析的实证主义和程序上的完善成为美学学术价值的判断标准。这些研究技术不但使美学研究更具学理性和规范化,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美学研究的思想冲击力。学院化的自足性美学成为一种颇受青睐的研究范式,成为学者们争相追求的时尚。我想说的是,专家系统又受制于学术体制,因此知识学的体制及其规范不但统治着美学的知识生产,而且一代一代地生产出它所需要的知识人及其知识习性。对美学来说,真善美原本所具有的整合统一,便呈现出彼此分离的状态。美不再是一个与真、善密不可分的范畴,而是日益成为一种形式的、风格的和趣味的概念,从它本然具有的神圣性和形上性,跌落到了具体的、经验的和形而下的地位。唯其如此,当代美学热衷于各种形式风格的技术性分析,进而完全忽略了对美的神圣性和形上性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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