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古道上通语的线性传播模式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保亚,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 100871);覃俊珺,山西大学讲师(山西 太原 030006)。

原文出处:
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语言或方言在古道上的分布有其特殊的规律。通语(通用语)容易沿着古道延伸,古道沿线的语言或方言更容易受通语的影响,在方言中留下文读的痕迹。茶马古道是以茶为生活必需品的古道。茶马古道的兴起激活了早期的各种古道,整个交通网络通活力剧增,通语更容易沿这类古道形成和传播。晋语方言文白异读丰富,通语和方言的竞争还在进行,为观察古道上通语形成和传播的机制提供了极好的条件。尤其是晋北方言文读音的分布和晋北茶马古道的线路分布高度相关,为研究古道和通语的关系提供了例证。语言的线性传播是语言横向传播的基本方式,地理语言学中的波浪理论只是语言横向传播的特例。可以考虑专门研究古道语言学或语言古道学,以便充分认识古道上语言、方言分布的规律,弄清语言、方言接触的关系,确定古道形成的机制和时间,为重构古道面貌和重建古道上语言变化机制提供条件。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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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太行山茶马古道

      恃茶行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欧亚连接古道的性质。在恃茶行为出现以前,盐运古道和丝绸之路是两种极其重要的古道。盐是生活必需品,因此盐运古道极具生命力,但由于世界盐产地是多元的,因此盐运古道的延伸范围是局域性的。丝绸之路突破了局域范围,形成跨越了欧亚大陆的远征古道,但丝绸并非生活必需品,因此丝绸之路从根本上看,其生命力受到限制。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自然环境的变化、民族文化的冲突、瘟疫的流行,都可能使商道中断或活力降低。茶作为恃茶民族的生活必需品,其重要性犹如盐对于整个人类的重要性。除了盐和茶,古道上的其他商品传播都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中断,唯独茶和盐的传播不允许中断。

      当然,盐运古道和丝绸之路对茶马古道的形成有重要作用。盐运古道作为早期极具生命力的古道,随着茶叶运输的需要,逐渐连接成具有远征性质的茶马古道。丝绸之路作为远征古道,随着茶叶运输的出现,开始成为不可中断的古道,茶成为丝绸之路存活的必需品,从这种意义上说,丝绸之路也逐渐转型为茶马古道。

      由于茶马古道的活力,茶马古道上通语也得以形成和延伸。目前对茶马古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国的西南。西南官话的形成跟茶马古道的活力有很大的关系,但由于西南官话在西南茶马古道上已经成为主要通语,内部也高度统一,历史上西南官话的形成机制已经不容易观察到。随着恃茶行为在高原民族和北方民族中的扩散,陆路茶马古道不断向西部、北部、中亚和欧洲扩散。到了清代,陆路茶马古道的一支从中国南方汇集茶叶,经过太行山地区伸向蒙古草原,再去俄罗斯,形成著名的茶叶之路(The Tea Road)①。从欧亚大陆整个茶马古道网络格局看,茶叶之路主要是马、骡、骆驼驮运茶叶从中国的南方向北翻越太行山、阴山,穿越塞外大草原,再翻越乌拉尔山脉延伸到欧洲,因此茶叶之路也可称为北方茶马古道或草原茶马古道。从马克思《俄国的对华贸易》中的记录来看,草原茶马古道上茶的交易占据了重要的地位[1]。马克思提到的下面数据值得注意:

      中国人方面提供的主要商品是茶叶,俄国人方面提供的是棉织品和毛织品。近几年来,这种贸易似乎有很大的增长。十年或十二年以前,在恰克图卖给俄国人的茶叶,平均每年不超过4万箱;但在1852年却达175000箱,其中大部分是上等货,即在大陆消费者中间享有盛誉的所谓商队茶,不同于由海上进口的次等货。中国人出卖的其他商品都是少量的糖、棉花、生丝和丝织品,不过这一切数量都很有限,俄国人则付出数量大致相等的棉织品和毛织品,再加上少量的俄国皮革,精致的金属品,皮毛以致鸦片,买卖货物的总价值(按照所公布的账目来看,货物定价都不高)竟达1500万美元以上的巨额。[2]167-168

      太行山一带的古道,尤其是晋北和张家口一带,汇集了太行山东西两侧的茶路,成为草原茶马古道的重要段落。这一带语言变异复杂,很多学者都观察到了这一点②,这为我们观察通语、方言和古道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窗口。

      草原茶马古道在唐代已见雏形。唐代封演所著《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中提到饮茶风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鹘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焉。”[3]52可见当时饮茶风俗已经传播到周围的草原游牧民族。

      唐代伸向塞北的古道已经比较成熟。贾耽提到的七条通四夷道中,去往北方草原的有两条,一条是大同云中道,一条是受降城入回鹘道。

      “贞元宰相贾耽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其入四夷之路与关戌走集最要者七:一曰营州入安东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城入回鹘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广州通海夷道”。[4]1146

      在唐代中原茶文化向塞外传播的过程中,这两条通道应该得到了广泛的利用。大同云中道中主要的一支由大同伸向包头,形成茶马古道大包线。沿这条线路形成了晋方言大包片(大同包头片)。另一支则是由大同沿桑干河地带向东再向北延伸,可接张家口和呼和浩特,形成茶马古道张呼线。张呼线的存在是后来张家口重镇兴起的一个重要条件。沿张呼线形成了晋方言张呼片(张家口呼和浩特片)。

      五代时,有了关于经由太行山东侧前往张家口一带的古道记载,这与契丹的兴起关系密切。《新五代史》卷七十三四夷附录第二记录了胡峤在契丹七年的见闻,当时胡峤出发所经过的几个地点都和张家口一带密切相关:

      自幽州西北入居庸关,明日,又西北入石门关,关路崖狭,一夫可以当百,此中国控扼契丹之险也。又三日,至可汗州,南望五台山,其一峰最高者,东台也。又三日至新武州,西北行五十里有鸡鸣山,云唐太宗北伐,闻鸡鸣于此,因以名山。明日,入永定关,此唐故关也。又四日,至归化州,又三日登天岭,岭东西连亘,有路北下,四顾冥然,黄云白草不可穷极。契丹谓峤曰:“此辞乡岭也,可一南望而为永诀。”

      这条古道可称为出居庸关古道,是当时宋辽来往的主要通道,后来则成为由中原前往塞北的重要通道。这条古道中从居庸关、八达岭、怀来镇、鸡鸣山、怀来永定关到宣化这一段,正是现在由北京昌平居庸关前往张家口宣化的线路。宣化区下八里村辽金张氏墓群里发现的茶事壁画,也是这条茶路的重要证据[5]905[6]。

      宋辽时代,由于辽人(契丹人)饮茶习俗的兴起,茶叶成为了居庸关古道贸易中的必需品,朝廷利用这一点,在太行山东路开始置榷务,对茶叶交易进行管理。《宋史·食货下八》已经提到这一点[7]4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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