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尼采的唯意志论美学与西方传统的思辨美学截然不同。他们不是回避与具体人生的联系,去追求所谓的无限与永恒、去探索审美现象背后的本质奥秘,而是把美学放在人学的大背景下,将人在“生命意志”、“强力意志”的驱动下而展示出的本真的存在状况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作为美学思考和艺术表现的唯一对象。这种美学研究的全新切入,意在阐释和规范他们认为应当如此的人生态度和人生方式,率先反映了现代西方人试图摆脱异化、追求精神自由的努力。我们认为,审美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同时也是人生价值取向,因而,艺术、审美、人生在他们的美学中是紧密相连的。这既是叔本华、尼采与传统美学的明显区别,也是他们两人最大的共同之处。但是,我们也看到,面对多灾多难的世界和矛盾复杂的人生,叔本华和尼采又常常发出不同的声音。 一、哲学背景 叔本华和尼采的美学思想是他们的意志主义本体论、反理性主义认识论和悲观的人生观或悲剧世界观相结合的产物,因此,要把握他们的美学思想,首先应对其哲学背景有个基本的了解。 叔本华的哲学有三个来源,即康德、柏拉图和印度佛教哲学。他把康德的“现象世界”和“自在之物”改造成“表象”和“意志”,认为“一切客体都是现象。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64-365页。)意志的直接客体化是理念,它通过理念才间接地客体化为各种表象。意志是世界的本质,表象是世界的存在方式,理念则是意志和表象的中介。那么,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叔本华说,“意志自身在本质上是没有一切目的,一切止境的,它是一个无尽的追求”。(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35页。)这就是说,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永无止境、永不停息的欲求与冲动,其基本特点就是求生存。因而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又被称为“生存意志论”或“生命意志论”。 这种非理性主义的生存意志论在人生观上的推演便是悲观主义。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因为人活着必有欲望,而一切欲望与追求都是由于缺乏,由于对自己现状的不满,但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每一次暂时的满足都会成为又一个新的欲望的起点,那么,人怎样才能摆脱痛苦?叔本华认为,摆脱痛苦的根本办法看来只有摆脱意志。摆脱意志无非是要摆脱产生欲望的自我或个体,即走向死亡。一旦没有了产生欲望的自我或个体,没有了意志,也就没有了表象,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也就不再存在,世界就等于“无”。这样,叔本华又由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最后走向了否定一切的极端虚无主义。这是其哲学的必然逻辑结论,也是其艺术美学的哲学立足点。 作为一个哲学家,尼采也与叔本华一样,终生都在探索人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他在探索人生问题之初,就遇到了叔本华,并深为其理论所吸引。他认为,叔本华揭示了人生的可悲真相,远比那种浮浅庸俗的乐观主义高明,是一位能把他从时代的缺陷中拯救出来的真正哲学家。然而,尼采虽然接受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的理论前提,但他又不甘忍受生存意义的毁灭和人生的无意义,他是一个“悲剧哲学家”,他要创造有别于叔本华的人生哲学。 关于世界的本质,尼采也认为是意志,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但它并不像叔本华讲的那样是求生存、温饱的生命意志,而是强力意志。而且,尼采认为,叔本华的理论在逻辑上是不彻底的,既然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它就应当是永恒的,个体生命的不断毁灭又不断产生,正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强大。所以,他以叔本华哲学的终点——生命的悲观意识——作为自己哲学思考的起点,与叔本华为逃避痛苦而否弃生命不同,他为了肯定生命而肯定痛苦。尼采的本体论已清除了叔本华否定、灭绝生命意志的悲观主义成分,而注入了创造、奋斗和热爱人生的肯定生命意志的精神。强力意志还被视为伦理道德标准,作为一种最高的价值尺度,尼采用它来衡量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的价值,对传统的基督教文化和现代生活进行了透彻的反思。他认为,所谓真理、道德、审美等,都只是为强力意志服务的工具,是意志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创造的。任何一种理论,无论多么荒谬,只要能满足强力意志的要求,那就是真的、善的、美的。基于这种认识,尼采广泛地抨击了传统文化,提出要“打倒一切偶像”,即打倒一切旧有的真理。但尼采并不主张虚无主义,而要“重估一切价值”,实现“价值的转换或重建”。虽然这种思想在本质上同叔本华的结论一样,也是令人沮丧的,但在主观上,尼采是竭力要赋予它一种乐观的色调的。这一点,我们不应忽视。 正因为这种哲学思想上的师承和变异,使叔本华和尼采的唯意志论美学的合唱中演奏着相同的曲调,也唱出了不同的变调。 二、艺术与人生 叔本华、尼采的哲学所关心的主要问题是人生问题,而美学则是他们思考人生问题的一种特殊方式,因而,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自然也就成为了这种理论思考的一个重要方面。 如前所述,在人生问题上,叔本华的一个主要观点就是,人生即痛苦。人如何才能摆脱痛苦?除了灭绝意志,走向“寂灭”、涅槃,即死亡这一根本彻底的解脱之途外,暂时的解脱办法则有赖于艺术。 艺术何以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按叔本华的哲学,意志作为终极实在,是无法认识的,唯有作为其客体化的理念,才是认识的对象。而“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这一认识”,(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73页。)这就是说,艺术是以理念为对象的。而且,艺术活动对理念的认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感性认识或理性认识,而是一种完全独立于因果律之外的纯粹“直观”,它能使人在表象世界中直观到理念这个意志的直接客体性,因而能够避免为意志服务的劳役。这种对理念的直观就是审美。同时,在审美观照中,由于作为观照主体的个人暂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忘记了自己的欲望和烦恼,而仅仅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因而也就达到了对人生痛苦的暂时忘却,进入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叔本华称这种审美境界为“自失”,即主体“自失”于对象之中。也就是说,审美观照中的主体,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个体,而是与客体对象混为一体,在客体中忘却自己,成为丧失了自身的纯粹主体。这种主客体水乳交融的认识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审美“观审”。生活中的痛苦可以为艺术审美的愉悦所淡忘,艺术的神奇力量正在于此。因而,艺术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和唯一纯洁无罪的一面”,是“人生的花朵”。(注: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