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令人羡慕的得天独厚之处在于,它拥有清晰可查的、可溯往现代以前的种种文献。其艺术所基于的法则,“在1500年中事实上一直保持不变”(奥斯瓦尔德·西伦:《中国人论绘画艺术》,纽约硕肯1963年版,第2页)。这些法则是在公元五世纪唐代的谢赫提出创立的(通常说谢赫为南朝齐人——译者)。谢赫是一位肖像画家,他认为他的“六法”从根本上说来,是作好画的基本手法。从此后,这些法则被当成“金科玉律”流传下来,尽管人们可以在风格、解释、个性表现上保留各种不同的变化。 谢赫的“六法”中的第一法是“气韵生动”。它指“生气”与“神韵”,在整个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被公认为是最重要的法则,同时,由于它的隐喻性,也就使它成了一个难解之谜,一代又一代人都对它作出新的解释。“气韵”与英语"spirit"这个词的意思非常接近。我们作动词用的"to inspire"意思是"blowing into"(吹入)。《创世纪》第2章第7节中关于人的创生是最好的例证,其中说:“神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获得“生气”的同时,也就有了“灵魂”。在汉语中,“气”也有同样的意思,“韵”则是“灵魂”对“气”的感应。因此,艺术家被要求将精神上的意义贯注到他的形象中去。这在书法艺术中体现得最显见,从起源上说,它与绘画艺术密不可分。起初,文字就是通过象形来表达意义,后来才变得越来越抽象,终于成为概念与词的符号。视觉形象表达着精神上的思索。 谢赫的第二法是“骨法用笔”,这就是我所称的每一形体的“结构骨架”(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伯克利与洛杉机:加尼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页),以及绘画形象的生动性、运笔节奏的轻重变化和笔触的粗细变化。 第三法叫“应物象形”,即逼真地再现。这是对每一个肖像画家的起码要求。但也被广泛应用于对所有自然之物的忠实描绘。 第四法,随类赋彩。对谢赫来说,色彩的重要性在造型之下。这个问题在西方传统中也是一样,19世纪中期以前,甚至在今天都是这样。按照中文的用法,着色亦指涂阴影,即明暗对照法,尤其指水墨画中的黑白浓淡。 第五法,“经营位置”(即构图)。 第六法,“传移模写”,即在作品中可见对前人风格的模仿。 这六法不仅具有历史意义,而且在当今中国它们仍具活力。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文化牢牢地建立在传统之上,也由于它们的持久性还根植于艺术的普遍条件,即其功能、目的,以及表现媒介的特征之中。今天,当人们谈到这些美学文献并被它们那有如宣言般的文字所震慑时,就会使我们重新记起那些已被我们忽视的艺术法则。 研究这个题目,现有两个标准版本:奥斯瓦尔德·西伦的《中国人论绘画艺术》(1936年第一版)和苏珊·布什的《中国文人论绘画》(1971年版) 很自然,对这样一个离我们很遥远的文化的翻译,主要取决于翻译者们对某些字义、字眼的选择,而他们的选择又要依靠许多第二手的中国作者的解释和判断,这些第二手的作者才从事对原作者的评论,而这些第一手的原材料又经常是更古老时代文本的反映,并且用词模糊。 此处,我所涉及的主要有两个时期,即谢赫所在的唐代和公元1100年间文人字画兴起的宋代。唐代时,画家还属于手工艺人,在孤寂中独自作画。到公元1100年前后,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变化,一个注重个性的时代开始了。手工艺人被文人艺术家取而代之。这很像西方的文艺复兴。文人既是有才华的画家,同时也精通诗文与书法。这样就提高了绘画的地位,使之从我们所熟悉的工匠技艺上升为一种自由艺术。与此相应的是,画家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这种为争取提高绘画艺术地位的斗争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可以下面一段话为证: 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苏珊·布什:《中国文人画家论绘画》,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12页) 这是文与可的友人宋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家苏轼的话。苏轼喜游善交,他的诗画创作常常是同友人在一起时即兴创作的。在这一时期,人们更加强调艺术家的个性。正如苏珊·布什所说: 到元代(1260—1368年),绘画艺术功能的概念最终改变了。它被当作艺术家表达自己感受的独特方式,而对书法艺术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这样的认识。绘画艺术不再专注于外部世界,不再强调对事物表象的模写,而是要折射出画家的内心世界。(同上书,第18页) 但这决不像现代人所理解的那样,意味着艺术家可以沉迷在主观世界之中。相反,文人画家们继续强调艺术家执着于他再现的对象中的无我境界。我们再引苏轼的一首诗为证: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 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庄周世之有,谁知此凝神。(同上书,第41页) 凭着自己的直觉或心灵感悟,文人画家们对这种创作状态认识得十分清楚,并一再被人们笔录下来。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沉迷于自己作品的人,会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创作中互动过程在道家思想中被表达为天人合一。 尽管我只引用了极少的几点思想与例证,但它已清晰地表明这些古代东方思想一直保持着活力。像我曾说过的,决不仅是在中国这种传统得到延续,它们听上去还相当现代,这是因为它们汲取了造就艺术的永恒条件,不管它们今天是否为人们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