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于三千多年前的我国殷商青铜器本身已是一个奇迹,而它最有代表性的纹饰——青铜饕餮(音读TáOtiè陶帖)更是奇迹中的奇迹:饕餮形貌凶猛、庄严而神秘,既令人森严恐怖,又有天真可爱之感,是一种“狰狞美”。这样,在它身上也就被蒙上神秘的色彩。应该如何理解和欣赏它呢?本文试作分析,以就教于专家和读者。 一、饕餮应是远古时代的图腾(生命神灵) 首先,饕餮纹饰明显地具有如下特点,如图1 (见文后)的商人(兽)面大钺: (一)有首无身。大钺上的人(兽)面饕餮纹仅有头像,五官由山川奇异之物构成,满身布满了雷纹,与饕餮纠缠在一起的是夔龙夔凤以及经过幻想加工的各种动物形象; (二)双目圆睁,两角高翘,形象凶猛,令人看来有威严、神秘之感;但其中又流露出天真、幼稚乃至令人亲切的神情; (三)铸于神圣庄严的祭器和大钺(战斧)之上。 那么,饕餮是什么呢?已有论著论及它是远古时期的图腾——氏族的生命神灵(注:陈天俊:《从〈山海经〉看古代民族的崇拜、信仰及其遗俗》;翁家烈:《从〈山海经〉窥索苗族族源》,分别见《山海经新探》157页,116页,中国《山海经》学术讨论会编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但大多语而不详。故这里再作申述和说明。 《吕氏春秋·恃君览》:“雁门之北,鹰隼所鸷,须窥之国,饕餮、穷奇之地,……此四方之无君者也,其民糜鹿禽兽。”“无君”,说明它处于原始公社时期。《山海经·海外南经》高诱注:“三苗盖谓帝鸿氏之裔子浑敦,少吴氏之裔子穷奇,缗云氏之裔子饕餮,三族之苗裔。”《神异经》亦云:西荒有人形、“胁下有翼不能飞”的“苗民”,“书曰:‘窜三苗于西裔,为人饕餮,淫逸无礼,故窜于此。’”据此,则饕餮是远古“三苗”中一个部落(群)的图腾(氏族的生命神灵)。山东日照市两城镇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玉锛上的善面纹(图2), 就与青铜饕餮相似(注:《记两城镇遗址发现的两件石器》,《考古》1977年第3 期。)。正透露出它是源自远古图腾的信息。1983年6 月在广州越秀山象岗西汉南越国王的墓葬出土有一块饕餮兽首衔璧玉饰,咀含一块圆形玉璧。(注:《广州文物与古迹》,广州博物馆编,文物出版社1987年16页。)我们知道,圆形玉璧在远古时代具有生命神灵的意义(圆形象征女阴)。现有传世周代的饕餮玉佩,周代自天子至士庶均以佩玉为尚(注:《文物鉴赏辞典》,漓江出版社,176页,104页,115 —116页。),是取其神灵护佑之意。据说: 日本住友氏藏有一件铜卣饕餮——“饕餮食人卣”,该饕餮咀含人头。(注:刘蕙孙著:《中国文化史》,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页。)远古时代人头被视为生命精液所在(详下),笔者曾见有咀中含鱼的饕餮图像,鱼在远古时代也是具有生命神灵之物,其意义与此相同。可见它原来是氏族的生命神灵——图腾。 值得注意的是: 与商文化有渊源关系的良渚文化玉琮(1986年浙江余杭反山出土,图3):它内圆外方,刻有神人兽面像: 神人面在上;在下的兽面两边各刻一鸟纹。兽面图像凶猛威武,两目又大又圆,虎视耽耽。其上的神人像也是大眼睛、大鼻子、大咀巴,方脸盘,头戴羽饰的风字帽,给人予威灵神秘之感。玉琮的特点是内圆外方,方圆象征天地(所谓“天圆地方”),可见它是贯通天地的法器。从出土的情况来看,刻有这种图饰的只有玉琮、玉钺、牌饰、冠形器、柱形器、三叉器、玉璜等几种重要器物,其它器物一概只有简化的兽面图形,可见它该是身兼巫师的氏族部落的首领之物。其上的人面像应是身兼巫师的首领,其下的兽面应是图腾物,巫师靠玉琮与生命神灵(图腾)沟通从而上天下地。(注:冯其庸:《一个持续五千年的文化现象——良诸玉器上人兽面图形的内涵及其衍变》,《中国文化》1991年12月第5期;第105—109页。) 玉琮是良渚文化特有的,而1976年殷墟妇好墓出土就有十四件,良渚玉器的兽面纹饰亦普遍运用于殷商的青铜器。如1981年出土于河南偃师县二里头的镶嵌绿松石饕餮纹牌饰(图4) (注:《文物鉴赏辞典》,漓江出版社,176页,104页,115—116页。),为二里头文化后期(属夏文化晚期或商文化早期)之物。其主要特征为四目圆睁,两角长而上挺,它虽比青铜饕餮粗糙,但后者显然是由它演变而来的。从《周礼·夏官》载“方相氏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赏,执戈扬盾”,即至今不少地方民间流传的“傩”俗(戴着图腾面具驱鬼)(注:冯其庸:《一个持续五千年的文化现象——良诸玉器上人兽面图形的内涵及其衍变》,《中国文化》1991年12月第5期;第 105 —109页。)来看, “黄金四目”的面具无疑是由远古时代的图腾演变而来的。又:1973年辽宁喀左出土有铜罍,其铭文图案(图5), 据说是商代被封的同姓诸侯国孤竹国(今河北卢龙)之物(注:见刘泽华等编著:《中国古代史》50、52 页, 人民出版社1979年。),也是两角高翘、四目圆瞪,亦与饕餮牌饰图案相近,可为印证。 (二)饕餮的“有首无身”,这可从原始人类的生命观念和人头祭俗得到解释。原来,他们以为:作为人类生命来源的“精”,男女交媾时出自性器官,平时则储存于大脑。《老子》55章说儿童“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朘即男性生殖器;“牝牡之合”即异性交媾,“精”即生命之液。《灵枢·精脉篇》说:“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黄帝·素问》说:“头者,精明之主也。”俗称脑袋为“天灵盖”,说明头颅被视为生命精液的积聚之所。在原始人类看来,男性生殖器与脑袋均是生命的象征,是相通的,也是可以互换的。《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俊生后稷”。帝俊即天神。俊通朘为男性生殖器,甲骨文中帝俊为鸟头人身,凤鸟是商氏族的生命神与祖先神,也是远古时代东方一带的民族部落的图腾。从远古时期的太阳鸟彩陶纹饰、《淮南子》的“日中有竣鸟”和马王堆帛画太阳旁有七鸟来看,俊应是太阳神,而稷的左旁“禾”象征农作物,右旁下異(鸟、太阳)象征生命神灵,而上田则是“像神头之形”(注: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第七章之七《颂仪原始:猎头与祭首》515—539页,613页,湖北人民出版社会1994年版。)。不是吗?像毕(毕)、异(醜)、丑(閟)、畏、鬼等等与鬼神观念有关的字其上均为田字。而这里所说的“像神头之形”的“神头”,其实是人头。原始人类视人头是生命“精”的积聚处,便以人(或猛兽)的头为神灵。徐旭生先生记载了至今陕西渭水附近地方还供奉一种叫作“后稷头”(俗称“大头爷”)的农神,大脑袋,仅有头,无身躯。可说是这一远古观念的“活化石”。(注: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世代》,增订本44页,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 (三)饕餮作为图腾是综合了多种兽类形象的纹饰,如有论者认为:饕餮是“远古‘三苗’中一部分部落的图腾崇拜,它综合了羊、牛、犀、鹿、驴、猪、象等各种兽类的特点。”(注:陈天俊:《从〈山海经〉看古代民族的崇拜、信仰及其遗俗》;翁家烈:《从〈山海经〉窥索苗族族源》,分别见《山海经新探》157页,116页,中国《山海经》学术讨论会编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问题是作为青铜饕餮最有代表性的商人(兽)面大钺(图1)中的兽是何种动物呢?对此有种种解释:牛,虎,羊,鹿,……等等。笔者认为是牛。冯其庸先生认为良渚玉器的兽面是虎,证之以民俗喜给小孩戴虎头帽、穿虎头鞋,以及三峡神女峰下民间以画虎头于门楣以驱邪,自然言之有理。(注:冯其庸:《一个持续五千年的文化现象——良诸玉器上人兽面图形的内涵及其衍变》,《中国文化》1991年12月第5期;第105—109 页。)但在笔者看来:从神情和形貌上看更像牛(两角翘起和双目炯炯有神),而且,牛早在远古也是图腾之物。《帝王世纪》和《补三皇本纪》都说炎帝“人身牛首”,说明炎帝族原是以牛为图腾的。1979年在山东莒县大纹口文化遗址出土了五件精美的夹砂褐陶牛角形号,估计陪葬的墓主为军事首领。(注:《莒县文物志》41—42页,齐鲁书社1993年版。)上文所说的二里头饕餮纹牌饰和辽宁喀左出土的铜罍图纹也是两角长而上挺,那是牛所特有的。《左传·文公十八年》称饕餮乃“缗云氏不才子”,《史记集解》引贾逵说:“缗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可见饕餮一族是以牛为图腾的炎帝族的后代。殷代的青铜器有饕餮牛首纹卣和鸱卣(注:《文物鉴赏辞典》,漓江出版社,176页,104页,115—116页。),两者均被视为神物。殷器《古父己卣》腹部的大牛头浮雕:其双角翘起突出,一双巨睛深沉凝视,显得威严神秘,其形貌正与饕餮一致。(图6)周器《伯矩鬲》也突出牛头及其角尖。 卜辞有“御(祭)牛三百”的记载,说明殷人是以牛(牛头)祭祀祖宗神灵的。《诗经·周颂·閟宫》郑笺认为:“成王以周公功大,命鲁郊祭天亦配之以君祖后稷,其牲用赤牛纯色,与天子同也。”这与今天我国西南有些少数民族以牛头祭祀原因相同:人牛为同一族类,其生命之灵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