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分野是在工业文明加速进步,世界矛盾日趋激化的背景中发生的。人本主义的美学,感觉到文明的压力造成了人的本质的分裂,从回归到人的本质和美的本质的同一境界方面寻求精神的舒张,这一致思趋势,无论是以悲观形式还是以激昂形式,都执着地采取了与物质文明进步相对立的立场。科学主义的美学,则吸收了工业文明和科技进步的思想成果,寻求着认知系统、思维系统、表达系统的精致化,致力于推动美学向自然科学趋近。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两条路线也不是绝然对立的。关于心灵的研究,逐渐从经验直觉,转向了结构形态的分析;而科学主义的研究,从早期的试图判然划分出自己纯粹的领地的企图,而逐渐转向运用科学分析方法研究心理、日常语言和思维特质。 一、直觉与分析 美学思潮的分野,在一定程度上说是思想方法的分野。20世纪人本主义美学强调主体的直觉对美的把握,对美的创造。而科学主义美学,则更注重分析方法的运用。其前提是,前者以非理性特征定义人的本性,后者以理性特征定义人的本性。 克罗齐作为现代人本主义美学第一个重要流派“表现主义”的创始人,将“直觉”作为他的精神哲学和美学思想的支柱。直觉,是一切认识活动的最基本的最具决定作用的活动。克罗齐对人的直觉活动的描述是经验的和思辩的方法的某种混合。他所说的直觉,是主体对个别事物(性相)的想象的把握。直觉所创造的是形象化的意象,纯是主体心灵对事物的赋形,而不表示事物自在的规定性,也不表示其真实的存在的特性、形态或关系。直觉即是表现,直觉即是创造。在他提出的“艺术即直觉”的命题中,艺术只是心灵活动的表现,它在人的内心里就可以完成;那些通过各种物理性的媒介所组合的艺术品,只是心外之物,而不是直觉。艺术不是物理的作品,也不是功利活动、道德活动,更不是概念的或逻辑的活动。 承继叔本华和尼采的生命意志论,狄尔泰和柏格森发展了生命哲学。在生命哲学及美学思想中,直觉被赋予了更为宽泛和重要的意义。狄尔泰承认人具有理性能力,但是理性能力不是万能的。生命是人的“经验整体”,生命本身包含着一切思维和认识的联系。柏格森认为生命之流,即生命的冲动和绵延,既是非理性的主观心理体验,又是创造世界万物的原动力。绵延和生命冲动是不确定的连续的波动。要把握这种波动,不可能通过思维理性,只能通过生命直觉。直觉是梦幻般的意识或无意识的流程。它是一种本能的反省,它引导主体的心灵直接进入对象的内部,与对象的真实生命相契合。 新托马斯主义美学在二三十年代兴起,是从柏格森思想的余脉转向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思想传统。马利坦将美的本质归结为上帝,美与善和真同为一体。美感的获得是一种直觉的过程。他说:“人当然也能欣赏纯粹理性的美,但是,对于人来说是固有的美,这种美是通过感官和直觉使心灵愉悦的。”(注:《现代美学文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页。)美感来源于精神的无意识;艺术的创造来源于创造性的直觉。创造性的直觉从根本上说是对上帝的直觉,这种直觉可以长久地埋藏在灵魂深处,直到它在神秘的领悟瞬间得以释放。 苏珊·朗格在其符号论的美学理论中将直觉理解为艺术知觉。与克罗齐和柏格森等各式各样的神秘主义直觉论不同,她将直觉理解为一种洞察力或者顿悟能力。尽管它不是一种推理性的思辩活动,却仍是一种理性的活动。她说:“直觉是逻辑的开端和结尾,如果没有直觉,一切理性思维都要遭受挫折。”(注: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34页。) 直觉“导致的是一种逻辑的或语义上的理解,它包括着对各式各样的形式的洞察,或者说它包括着对诸形式特征、关系、意味、抽象形式和具体实例的洞察或认识”。(注: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2、66页。) 人本主义美学的理论风格是对于艰深的概念范畴具有某种偏好,喜欢从事物的总体和终极方面考虑问题;而科学主义的美学则从理性分析的角度来揭示其对象的实质,也包括美和美感。美国哲学家怀特海在哲学文集《分析的时代》里写道:“20世纪表明为把分析作为当务之急,这与哲学史上某些其他时期的庞大的、综合的体系建立恰好相反。”他把“分析”看作是标志20世纪的“一个最强有力的趋向”。(注:怀特海:《分析的时代》,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5页。) 这一趋向首先从“非黑格尔化”发端。杜威、罗素、摩尔等前黑格尔派带着沮丧的心情摈弃了以绝对理念和辩证法为特征的黑格尔主义,他们不再将哲学当作神话、玄想和诡辩,而认为哲学是需要敏感、知识和智慧技巧的事业。英美的实证主义传统由此拓出新的境界。美、美感、艺术、语言、意义等等,不再是形而上学思考的中心范畴,而成为逻辑研究的对象和工具。桑塔耶那提出了自然主义的新实在论,一个将存在、本质、心灵三位一体的体系。他写下了《理性生活》一书,将人类努力使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欲求冲动趋于和谐并且得到满足的过程,视为人类向自己的理想目标不断迈进的环节,这都是经由人类的理性工具创造和表现的。(注:怀特海:《分析的时代》,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8页。)他将艺术理解为是将客体“理性化”的活动。“理性既是艺术的原则,又是愉快的原则。”(注:蒋孔阳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册),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 怀特海试图用近代物理学和数学上的成就来论证他关于过程及活动的哲学。他说:“自然和生命两者都是不能理解的,除非我们将其作为构成‘真正实在的’东西的组成中的主要因素熔合在一起,而这些东西的相互关系和个别特性就构成了宇宙。”(注:怀特海:《分析的时代》,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83页。)他将人类的生命理解为身心统一体,将生命和精神作概念上的区分:生命是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感情上的享受,精神活动则包含了概念的经验。对自然和生命的本质的揭示,即“关于世界的知识”,无非是对世界构成的诸多复杂因素之间相互关系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