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的结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胡家祥 1954年生,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原文出处:
南昌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中西方古代哲人都论及美的三层与两维;康德也许是人类思想史上较为显豁地揭示美的整体结构的第一人;宗白华可算是我国现代学术界体味美的结构之最切当者。美的结构源于人类心灵结构,综合中外思想家有关心灵的“三分法”与“两分法”,有理由认为心灵是具有三层面、两系列的结构体。从艺术创作、艺术作品和艺术鉴赏中,我们都能见出三层面和两系列的潜在构架。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8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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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的东西千姿百态,无穷无尽。它们是否存在某种共同的基本结构呢?如果存在,又是否可以认识呢?从人类思想史的总体趋向看,答案应当是肯定的。

      前人有关言论的启示

      古往今来,很多哲人直接或间接论及美的结构问题。斟酌他们的言论,对我们或有启迪。

      在我国,道家将审美与悟道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要体味这种美就须超越感性、知性,敞亮心灵第三层面。《老子》有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四十一章)。“希声”是听之不闻,“无形”是视之不见,因而“大音”“大象”都超越人的感性把握。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这恍兮惚兮的“大音”“大象”又是超越知性规定的。怎样才能观照它呢?《老子》提出的方法是“涤除玄鉴”(第十章),即要求摒弃感性欲念和知性成见,让心灵“致虚极,守静笃”,鉴照无隐,呈现“玄”与“妙”。《老子》还指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今天人们所理解的美是一种具体物,因而必具阴、阳两极。按该书的逻辑,美从本根转化为现实感性存在,必然是一种包含三层、两维的结构体。

      《庄子》一书反映出道家从宇宙论到人生论的重心转移。庄子学派仰慕体味到“大美”“真”的超逸人格,诸如神人、至人、大宗师等。这种超逸人格的基本特点是:离形、去知、任志。《人间世》写道:“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大宗师》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知北游》讲得更简洁:“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离形”的前提是有“形”,“去知”必须先具备“知”,所以《庄子》中得“至美至乐”的理想人格(即今天所谓的美)总是具有三个由浅入深的层面,不过特重于第三层面的敞亮罢了。

      比较而言,儒家对美的结构中的两维涉及较多。阴、阳二分的范式贯穿于《周易》全书。天地万物及其变化既由阴、阳相互作用产生,美的东西当然也不例外。阳与阴分别联系着天与地、日与月等,理想人格当与自然相洽:“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乾卦》)。该书宣讲的阴、阳平衡统一给世界带来吉祥的思想为中国美学崇尚中和之美奠定了哲学基础。孔子以“君子”为美,他指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人们常从内质与外观的对待关系解释这段话,固然不错;但更深一层考察,它同样强调了理想人格的两维:“文”作为文饰,是形式合法则;“质”作为品质,是内蕴合目的;“史”偏于阴,“野”偏于阳。

      儒家也注意到美的三层面。特别是孟子,作为影响深远的心学奠基人,他既痛感役于外物对人们本有的赤子之心的损害,又意识到“智”有穿凿的负面作用(《离娄下》),所推重的也是心灵第三层面的敞亮。他曾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上》)“诚”是一天人的境界,达到此境界则“上下与天地同流”(《尽心上》),这种天地境界也就是审美的最高境界。

      孟子与庄子生活于同一时代,他们对心灵的把握有很多接近之处。不过二者毕竟属不同学派:孟学如山,致力造就威武不屈的壮美人格,其志是向外发散、不可遏制的,阳刚之气四溢;庄学如水,一心倾慕逍遥世外的弱美人格,其志是向内收敛、至一生虚的,阴柔之气潜流。二者实际上各自张开了美的一个维面,对后世艺术和美学观念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以后,人们更直接从艺术活动中揭示美的结构。有关美的三层,宗炳提出山水画创作须经历“应目”“会心”到“畅神”的过程(《画山水序》);王昌龄提出作品有“物境”“情境”“意境”三层次之分(《诗格》);张彦远则从欣赏角度谈到从“离形”“去知”到“妙悟自然”的体验(《历代名画记》)。关于美的两维,谢赫以“气韵生动”置诸绘画六法之首(《古画品录》),荆浩更进一步将“气”与“韵”明确分立(《笔法记》),气与韵不可偏废遂成为后世的共识;姚鼐直接以“阳刚”与“阴柔”划分美的类型,并作了切当而形象的描述(《复鲁挈非书》),等等。

      在西方,古希腊时代就出现了对美的结构的探索。柏拉图指出认识美首先要从个别美的形体开始,进而掌握美的各种知识,最后才可能彻悟美的本体,这显然涉及三层面;(注: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73页。) 而亚里士多德一方面讲“美是一种善”,一方面肯定美在于形式“秩序、匀称和明确”,实际上兼顾了美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两维。(注: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41页。)

      德国古典美学对美的结构的把握显示了前所未有的直接性和整体性特点。康德认为,美是感性的,但无关利害而只涉及形式;美不凭借概念,又是知性与想象力的结合;理想是想象力的动因和趋向,构成审美活动的潜在原型和最高范本,它虽然具有个体的表象形态,但内核近似于柏拉图所谓的“理式”。(注:参阅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第一章和《纯粹理性批判》“先验原理论”第三章。)不过,康德撰写《判断力批判》的主旨不在分析美的三层面,而在于探索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中介,强调审美是必然领域与自由领域的桥梁,美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因此它更多篇幅涉及美的两系列问题。也许可以说,康德是人类思想史上较为显豁地揭示了美的整体结构的第一人。黑格尔放弃了康德的结构分析法而代之以历史演化的描述,但基本继承了康德的有关思想。他将美界定为“理念的感性显现”,实际上肯定了美含三层面:表层是感性的,深层是理念,中间层是知性——尽管仅凭知性不能把握美。当具体分析艺术时黑格尔的观点表述得更清楚,他指出“诗的掌握方式”将日常意识、知解力的观察和玄学思维三个层次熔铸于一身。关于必然与自由、认识与欲求等美的两维,其巨著《美学》也多有论述。他还直截讲过:“我深信,真和善只有在美中间才能水乳交融。”(注:〔苏〕古留加《黑格尔小传》,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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