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华美学的历史,不能与西方美学史或现代美学史等同视之,因为它具有前历史的空间性,空间性构成了中华美学史的基本特性。 一、中华文化史和艺术史的前现代性 任何理论都是在历史中存在的,中华美学也不例外。但是,历史并不是自然的时间,而是生存的结构,即我与世界共在的方式。在现代性发生后,人的生存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真正的时间性才形成,社会真正进入了历史。在古典时代,现代性尚未发生,时间尚未启动,社会没有进步,因此真正的历史也没有发生。现代性确立了时间性和社会进步的观念,推动了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化,从而发生了历史。这就是说,历史是一个现代性事件,在现代性发生前的历史,只是一种前史,它只有指向现代性才成为历史。西方古希腊、罗马是现代性的思想源头,中世纪导致其传统的断裂,成为停滞的历史;而文艺复兴运动使古希腊、罗马以及中世纪成为历史,因为它指向了现代性。 中国没有现代性的思想资源,现代性是从西方传入的,因此近代以前的历史仅仅是前史,它没有指向现代性。黑格尔曾经断言:“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①这种论断不能仅仅作为欧洲中心论而拒斥之,如果从现代性(核心是理性精神)的角度看,仍然有其合理之处。基于小农经济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国古典时代的生存方式是循环往复的;社会也是王朝的更替、治乱的循环,没有进步可言。自从周代的“德治主义”替代了商代的“鬼治主义”之后,中华文化延续到近代,没有发生断裂。中国社会的制度性变革发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封建社会向后封建社会转化。秦以后,中国社会趋于定型、凝滞。而以家族伦理为中心的宗法制度延续下来,儒家学说的统治造成了宗法礼教的延续性。总之,在前现代性的中国古典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并没有发生,还是空间性的历史。 由于前现代性,因而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史也没有发生。艺术史不是把艺术现象按照年代排列开来,而是要按照历史性加以整合,使其显现出一个发展的序列。不是年代或朝代而是艺术思潮才是艺术史的基本单位,艺术思潮把艺术现象整合为历史。艺术思潮是艺术对现代性的反应,而在现代性发生前,并没有发生艺术思潮。 以欧洲艺术史为例,随着现代性的发生、发展,产生了一系列的艺术思潮:17世纪发生了争取现代民族国家的新古典主义思潮,它尊崇国家理性,重视形式规范。18世纪发生了争取现代性的启蒙主义艺术思潮,它尊崇个体价值,提倡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以纪实和抒情、议论结合的手法,批判封建主义和宗教统治。19世纪上半叶发生了第一次反叛现代性的浪漫主义艺术思潮,它排斥现代工业文明,怀念中世纪的田园诗的生活;排斥工具理性,推崇情感想象;反对世俗化的现代生活,主张回归宗教信仰。19世纪下半叶发生了第二次反叛现代性的现实主义艺术思潮,它以人道主义理想和写实的手法,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的黑暗,控诉人性的堕落,同情底层人物的命运。20世纪上半叶发生了彻底反思、批判现代性的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它以反理性的立场和反常规的艺术手法揭露了现代性的神话,质疑了人生的意义,颠覆了主流意识形态。20世纪后半叶,后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发生,它以身体性消解理性精神,以小叙事瓦解大叙事,抹杀艺术与现实的界限,从而在根本上解构了现代性。在这样的历史视角下,可以断言,在现代性发生前的传统社会,艺术还没有历史,或者说仅仅是史前史。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艺术主题也没有根本的变化,因此没有艺术思潮可言。具体地说,虽然有艺术现象的存在和演变,也有艺术流派的形成,但是没有发生艺术思潮。 就中国传统艺术而言,在19世纪中叶以前,艺术的主导思想不外是“文以载道”,表达惩恶扬善的观念,或者忧国忧民,或者感叹个体的际遇;同时也在理和情之间波动,给个体感性留下一定的空间,如此而已,未有根本的变化,中国传统社会也没有发生艺术思潮,只有不断发生的偏离传统和回归传统的运动,如文学领域的唐宋古文运动、明代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等。所谓古文运动只是恢复北方传统的、儒家的主流文学观,即诉求理性、关注现实的文学传统,抵制南方的、贵族传统的文学观,即诉诸感性、讲求形式的文学传统。中华艺术存在着南北两种传统,二者循环交替。这种循环交替虽然形成了各种艺术流派和不同的艺术风格,但并没有构成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思潮,也没有构成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史。应该说,这种“历史”是空间性的。只是在西方文化刺激下,五四启蒙运动前后,现代性引入,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思潮才真正地发生,如五四启蒙主义、五四后的革命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次第或同时发生,于是,艺术的历史才建构起来。 二、中华美学史的空间化 美学思潮是艺术体验的反思和艺术形式,因此艺术史的空间性也导致美学史的空间性。中华美学的演变似乎形成了它的历史,但这个历史还是前现代性的,也就是说现代意义的历史还没有发生,而是空间化的历史。空间化的历史指的是文化之间的关系和变迁,它没有指向现代性,没有被时间引导。欧洲中世纪取代古罗马,并不是历史的发展,没有进步可言,而仅仅是文化的更替即希伯来文化取代了古希腊罗马文化,因此是一种空间性的事件而非时间性的事件。文艺复兴以后,时间性才启动,现代意义上的历史才发生。中国社会文化的演变也是如此,朝代的更替仅仅是一种空间性的事件,而非时间性的事件,没有形成历史的发展。作为一种思想体系的中华美学亦复如此,它还不具有时间性,而仅仅具有空间性,是一种空间性的文化现象。 首先,从对艺术的历史意识来看,中华美学思想是空间性的。 中华美学也有关于艺术历史演变的论说,但这不是艺术发展、进步的历史观,而是空间化的历史观,历史围绕着道和经而变化。《文心雕龙》开篇的原道、征圣、宗经之说,就已经预示了文的非历史性,或者说文的历史仅仅是空间性的。其中《时序》篇肯定了“文”的变化:“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但这种变化仍然是非历史性的。第一,它虽然承认文学随着世代的交替而变化,但文学的思想倾向并没有改变,还是围绕着不变的道而运行,“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艺术的历史没有发展。第二,它认为《诗经》等经典开创的“风雅”传统是不变的法则,后世文学只能学习、遵循而不能改变。第三,它叙述的文学史仅仅是由于帝王的好恶而导致的文学风貌的变动,而不是随着社会历史的进步而发展。第四,它只是叙述文学风格的变化和文体的流变,而没有发生文学思潮的更替。《通变》篇论述了文体、风格的变化规律,主张文学的明道性质不变,但具体的风格体裁要多变,即所谓“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这种文学变迁本质上也是非历史性的。这种观念下文学的历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只是空间性的变化。《时序》篇的“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旷焉如面。”这是对这种空间性的文学史的总结。文学的历史只是空间的变化,所以万变不离其宗(经),最后是“终古虽远,旷焉如面”,时间消失在空间中。总之,中华美学思想并不认为艺术是进步的、变革性的、向前发展的,而是主张要围绕着道,遵循圣人、古人制定的法则,艺术的法则就是遵循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