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传统艺术哲学的“无量”观念

作 者:

作者简介:
朱良志,男,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传统艺术哲学存在着一种“无量”的艺术观念。这里从以物为量、大制不割、小中现大和一即一切四个方面来讨论这一观念。这四个问题都是由传统哲学引入、在艺术观念中深深扎根的重要理论命题:以物为量,重在放下以人为量的位置,会万物为一体;大制不割,突出传统艺术的浑一无分别观念;小中现大,超越有限与无限的相对性,在无小无大的非计量境界中,实现审美超越;而一即一切,重在说圆满俱足的道理。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6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J 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20)05-0045-15

       中国传统艺术中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的体验哲学,根本特点之一是对量的超越。它所呈现的是一种生命境界,这一境界是“无量的世界”。本文依次讨论以物为量、大制不割、小中现大和一即一切四个关键理论问题,以期见出传统艺术哲学这方面的思考。这四个问题都是由传统哲学引入、在艺术观念中深深扎根的重要理论命题。四个命题从不同角度,体现出“无量”艺术观念的内涵:以物为量,重在放下以人为量的位置,会万物为一体;大制不割,突出传统艺术的浑一无分别观念;小中现大,超越有限与无限的相对性,在无小无大的非计量境界中,实现审美超越;而一即一切,重在说圆满俱足的道理。

       无量的哲学观念对传统艺术的形式创造产生重要影响。

       一、以物为量

       中国艺术哲学中有一种独特的“秋水精神”。

       明沈周《卧游图册》十七开,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中一开山水,画秋风萧瑟中,一人岸边树下,临水而读,老木萧疏,秋水澹荡,读书人神情怡然。其上有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在水净沙明的秋水边读《秋水》,心与秋水同在,进而与天地同游。画家就画这“心与天游”的共在。人此时是世界的“在”者,而非世界的观者。

       《秋水》虽处《庄子》外篇,却是理解庄子思想的关键,此篇发挥《逍遥游》《齐物论》之大旨,带有提挈庄子思想的特点。前人曾有“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的说法①,以《秋水》篇概括庄子思想。在文学艺术领域,秋水精神,成为人与世界共成一天的代语。董其昌(1555-1636)说:“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②他读了《秋水》篇,就懒得去画名山了,因为有名山,就有无名之山,有名、无名的观念,乃是知识的分别,这样去画山水,是无法画出人独特的生命体验的。

       《秋水》篇通过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重点讨论“量”的问题。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两河之间,不辩牛马,于是河伯(河神)高兴不已,咆哮着、喧嚣着顺流而下——它见到了汪洋无边的大海。河伯本来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而在大海面前,“乃见(现)尔丑”。河伯为大海巨大的体量而赞叹,而北海若(海神)却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天地之间,物类繁多;时间绵延,无有穷尽;祸福相替,生生不已;美丑互参,因人而立,等等。若以知识的眼看世界,世界被人的知识分割,便没有了世界本身,唯留下世界的幻影。本篇大旨在超越大小多少、高下尊卑、美丑善恶等“量”的斟酌,将人从世界的外观者,变成世界的参与者。秋水精神,是洋溢着浓厚生命情调的从容自适精神,当人闭上知识的眼,开启生命的内觉,将生命的小舟摇进世界的芦苇深处时,水平风静,此时人与萧瑟的芦苇同在,与高飞的沙鸥并翼,哪里会有什么大、小、美、丑的分际。

       从知识的对岸回到生命世界的“秋水精神”,集中体现了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哲学。秋水精神,也就是郭象所说的人与世界“共成一天”的意识③,沈周所说的“心与天游”,也即此意。

       秋水精神,要建立一种独特的“量”观,庄子将此称为“以物为量”。这四个字真可谓传统艺术发展的法宝。

       “洞庭张乐地”是中国艺术的重要境界,出自《庄子·天运》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该篇写道:“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④所表达的观点,表面看,其中“和”的思想与《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思想相似,然却有本质差异。《乐记》说:“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显然,这是一种秩序的和谐,是高下尊卑的契合,是“量”的衡度。而洞庭张乐地的基本出发点,由惧到怠、由怠到惑逐步递进,乃在于荡去“量”的因素,“和”在无量中。

       对于北门成的问题,黄帝的回答分成三部分,也即三“奏”。初“奏”使人“惧”:“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阴阳调和、清浊有体的世界,是“量”的世界,人在此尊卑高下的“人境”,闻《咸池》之乐,忽如身置荒天迥地,顿生恐惧之感,恐惧中震落了秩序和知识的沾系,由“人境”向“物境”转换。由“惧”入“怠”,进入以物为量、当下圆满的境界中。黄帝说:“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卻(隙)守神,以物为量……倘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以物为量,泯灭人我的界线,消解无限与有限的分别,与万物相委蛇,此为无量之世界。第三境是由“怠”入“惑”,此描绘至乐之境的体验,齐同万物,无言而心怡,从而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圆满而俱足。庄子说:“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三“奏”之说,由量至于无量,由无量而至于充满圆融的“备物”之境,清晰展示了庄子无量哲学的大体思路。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