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与后人类美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晓华,吉林省吉林市人,文学博士,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深圳 518060)。

原文出处: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随着非人类智能体的出现,一种超越人类场域的交互关系诞生了。在这种新的语境中,人类主义成为告别的对象,后人类话语(包括后人类主义、后人类中心主义、后人类人文学科)则应运而生。相应的位移虽然还远未完成,但其影响已经延伸到美学领域。从正在诞生的理论踪迹来看,后人类美学既“不局限于人类的判断”,也不“特别聚焦人类主体性”,而是注重“事物的个体性和互补性”。它倡导面向事物自身的后人类本体论,强调协调人类智能体和非人类智能体的交互性法则。由于强调事物自身的自我组织能力,相应言说展示了超越传统感性学的特征:其一,它是一种涵括了人类、机器、自然存在的交互美学;其二,它是彰显人类-机器连续性的具身性美学;其三,它是涵括了机器主体的加强版的生态美学。随着想象中的鸿沟(如人类—机器、生命—技术、有机—无机)被填平,未来的后人类美学将具有更丰盈的形态。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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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0)03-0085-09

       自现代性诞生之后,人类逐渐树立起独一主体的形象,其他事物则似乎全部被驱赶到客体的场域。到了20世纪,这种不平衡性造成了严重的生态问题,引发了持续至今的反思。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等大哲将矛头指向了技术,认为后者已经形成了威胁万物的座架(Enframing/Gestell)。①然而,类似的批评之音尚在空中回荡,情况却出现了吊诡式的变化。恰恰由于技术的发展,有关人类主体的言说又受到了另一种挑战。随着计算机领域的探索不断推进,非人类智能体(nonhuman agent)出现了。为了适应新的交互关系,人类必须重新安排和塑造自己,以便“与智能机器严丝合缝地链接起来”。②在这种新的语境之中,“告别人类主义(humanism)及其自我矛盾的辩护”已经成为当务之急。③作为人类主义(humanism)的替代物和整合者,后人类话语(posthuman)——如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后人类中心主义(post-anthropocentrism)、后人类人文学(posthuman humanities)——则应运而生。④它的出现被布拉伊多蒂等人当作一个历史时刻:既标志着人类主义和反人类主义的对立正在走向终结,又意味着我们已经开始选择更具涵括性的框架。⑤相应的位移虽然还远未完成,但已经衍生出重建美学的筹划:“后人类主义已经出现在美学场域”⑥,或者说,有关后人类的言说开始同时培育其“社会的、政治的、伦理的、美学的维度”⑦。通过搜集和分析已经绽露的理论踪迹,学者们将相应的美学建构命名为后人类主义美学(posthumanist aesthetics)或审美的后人类主义(aesthetic posthumanism),而这二者显然都可以归类为后人类美学(post-human aesthetics)范畴。

       一、人工智能与后人类美学的原初立场

       从被构思之日起,人工智能就引发了下面的思考:当人类不是地球上唯一的智能体,我们应该如何修正自己(re-vision)?⑧正是由于这个问题的刺激,有关后人类的言说才不断增殖,最终升格为有影响的思潮。随着这个趋势的凸显,美学也获得了重构自身的机缘。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人工智能已经不再是科幻小说中的虚构之事,相反,它已经存在于我们中间,构成了后现代状况(posthuman condition)的一部分:“随着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和更加普及,这些自动化机器注定要承担一些生死攸关的决策并从而获得主体地位(agency)。”⑨在众多专家看来,现代的智能机器(尤其是机器人)已经具有明晰的主动性。譬如,在2005年写下的专著中,乔治·贝基(George Bekey)将机器人定义为“可以感知、思考和行动的机器”。⑩再如,马娅·J.马塔里奇(Maja J.Mataric)也强调“机器人是存在于物理世界的自主性系统”,认为“它可以感知环境,并能作用于环境以实现某些目标”。(11)又如,当代人工智能专家杰瑞·卡普兰(Jerry Kaplan)也提出类似设想:“今天的预编程、重复性机械设备就是未来机器人的原始先驱,未来的机器人可以看到、听见、做计划,还能根据混乱而复杂的真实世界来调整自己。”(12)此类定位是否准确或可商榷,但它至少预示了一个趋势:

       尽管激进的新发明(如人工器官),现在正在人体中进行测验,但以机器人形式出现,能与人进行交流的人工智能(AI),却更早面世,而且在整个工业化世界变得无所不在。在可见的未来,我们这个星球可能要与数量众多、有智力并且自动(指电算能力方面)的人工活体分享,它们的智力要超过我们的智力。……这些活体是否有权利和责任?它们在哪些方面像我们,哪些方面不像我们?(13)

       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个挑战,解构主义巨匠哈桑(Ihab Hassen)才于1977年提出了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概念。(14)虽然当时的计算机研究还处于早期阶段,但他已经领受到了它所具有的挑战性力量:“人工智能会不会替代人脑、纠正它,或仅仅强化其力量?”(15)如果人类大脑无法应对计算机带来的挑战,那么,它会不会最终被废弃?人类是否要迎接自己的日落时分?无论具体的答案如何,以人类为中心的人类主义都不能不完成其退场仪式:“我们应该明白已经具有500年历史的人类主义(humanism)已经走到尽头,因为人类主义已经转化为我们只能无助地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东西。”(16)后人类主义废弃了将人类当作定向点(orientation point)的理论前设,代之以对多元智能体互动的言说。(17)它不再将人类认作权威性尺度,而是承认我们这个物种“不过是网络中的瞬间”。(18)随着讨论的深入,后人类思想者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研究纲领:哈桑主张“将人类意识扩展到宇宙之中”(19),纳亚尔倡导“作为物种世界主义的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 as species Cosmopolitanism)(20),韦瑟比(Leif Weatherby)试图建构超越人类界限的“交互本体论”(mutual ontology)(21),等等。当这种后人类立场已经延伸到更广阔的领域,其审美维度(aesthetic dimension)也开始生成。(22)

       引入非人类智能体(行为者)概念是后人类主义的重要贡献。当智能体复数化以后,感性学(美学)不能再停留于传统的主体性场域,相反,下面的问题已经变得不可回避:当人类面对异质的机器智能体,他/她该如何进入观照-被观照的复杂游戏?进而言之,如果非人类智能体不仅仅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上手事物”,那么,它们将在美学场域扮演何种角色?随着这些问题的凸显,有关非人类智能体的言说开始了从伦理学向美学的位移。在2012年出版的专著《如何创造思维:人类思想所揭示出的奥秘》中,库兹韦尔(Ray Kurzweil)提出过类似问题:“更为有趣的是,我们可以赋予新大脑(指数码大脑即人工智能——王晓华注)更具野心的目标,即美化世界。当然,这个目标会引发一系列的思考:为谁美化?在哪一方面美化?为人类?还是所有有意识的生物?评价有意识的标准是什么?”(23)到了2014年,萨维洛(Steven Shaviro)实际上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后人类时代的美学既“不局限于人类的判断”,也不“特别聚焦人类主体性”。(24)相反,美学应该注重“事物的个体性和互补性”(the singularity and supplementarity of things):“它应该在事物没有被认知或降格为概念、没有被利用、没有被规范性管理、没有被按照规则定义的限度内与之打交道。无论我如何深刻地理解某物,无论我怎样实践性地或工具性地使用某物,它的某种存在还会逃离我的分类(categorizations)。即使当我废弃某物或完全消费它,它仍旧存在我无法吸收的地方,它依然蕴含着我不能征服的力量。”(25)在面对非人类智能体时,存在着实用性失效的维度。这正是美学能够大显身手之处:“美学包含着对事物这样的感情(feeling),它为这个事物自身而存在,超越它能被理解或使用的方面。”(26)从事物自身出发去迎接它,这就是对待世界的美学态度:“事物彼此以美学的而非仅仅是认知或实践的方式相遇。我对事物的感受总比我知道的更多,而我感受它的方式与认识它的方式不同。”(27)我之所以能够感受事物,是因为它影响或改变了我;这改变了我的东西不仅是事物的品质(qualities),更是它不可化约的整体存在。(28)当两种或两种以上事物相互影响或改变时,美学事件诞生了。它并非是人类对客体的单向观照,而是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说的相互摄入:“人类知觉和认识并不享有特权地位,因为所有现实存在者(actual entities)都在摄入其它实在者,而它们仅仅能在其中的无数方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29)当其他存在者摄入人类主体的形貌—动姿时,审美鉴赏(aesthetic appreciation)同样会发生。(30)作为相互摄入活动的参与者,其他存在者也会产生满足感。由于这个事实曾经被长期遮蔽,因此,转向必须发生。后人类时代的美学需要“面向事物自身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展现尊重事物自身(包括其内在性)的原初立场。(31)这种筹划虽然并非专门针对智能机器,但展示了可以阐释后者的理论视域。从“面向事物自身的本体论”出发,我们同样能够以美学的方式与智能机器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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