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国内美学界普遍认为,先秦道家从问世伊始就自觉的服膺于美学的天命,道家的思维方式是中国古典美学思维方式的典范,道家美学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就是审美的最高境界,道家的生命哲学就是生命美学。本人认为这种看法很是偏颇,因为道家美学思维方式存在着自身无以克服的失误。 一 道家思维方式可以“为道”概之,(这里所言的思维,是广义的,并非仅指逻辑理性思维)。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道”就是与“为学”相对立的一种思维方式。所谓“为学”就是对“知”的追求,是人与具体事物发生关系,对其进行分析、概括,力图抓住事物的本质。“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语),学思不二,所以“为学”就是以认知为基础的逻辑理性思维方式,其结果是理性的普遍概念;而“为道”是重在讲究对世界万物的整体把握和态度,是在人与万物融为一体之中体验和感受万物,所以“为道”是以体悟为基础的非逻辑理性思维方式,结果是一种非理性的人生境界。 就人类思维一般特征而言,认知要有对象,有对象就外。作为认知主体的人站在万物之外,把它当作实体化的对象来审视,因而对象化是认知思维最主要的特征。有了对象,世界便有主客两分,也就是有了道家所言的物我之别,完整的世界被分割成彼此对立的两部分。也造就了认知思维的静止性和滞后性的弊端。认知思维的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分别性,主体在考察一客体时,把客体从它事物中分割出来进行孤立化确定化,判定此即是此而非彼,划清物与物、类与类之间的界限,以达到清晰的了解。认知思维还有一个特征是概念化,以把握事物的同一性、普遍性为己任,对客体总是舍其质而取其数、去其色而察其形,抽掉事物的一切具性,抽象为纯观念性的概念,而概念又通过逻辑和语言发生作用,因而在认知思维中,概念只事物的符号,是“名”,而非事物本身——“实”。 先秦道家对于“为道”的论证遵循着“正言若反”的逻辑原则,即是说,如果认识上肯定(正言)一事物的名(概念),那么,实际上已经是认识到这个名之实的反面,倒过来说,如果否定(反言)一事物的名,那么,实际上又是已经认识到这个名所是的正面了,所以道家“为道”的思维就是在强烈的批判“为学”、“知”的过程中得到论证的。 为了唤起人们的警觉,道家以它深闳而肆的洞见,更以恢诡谲怪的文笔描述了“为学”、“知”——认知思维所造成可怕后果:首先,认知思维造成社会的“脊脊大乱”;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知治国,国之贼;不以知治国,国之福。(《老子》65章)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也。(《庄子·胠箧》)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庄子·天地》) 老庄说得非常绝对,君王“好知”之为扰乱了百姓原本自然淳厚的生存方式,如弓箭、机关使天空中的飞鸟感到不安全一样,因为当人们从智巧中谋得利益以后,又会愈加扩张,以求大利。纷纷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在朝者“其德天杀”,“轻用民死”;老百姓“殊死者相枕也,扬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所以庄子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庄子·人间世》),“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庄子·qū胠箧》)。其次,认知思维造成了对生命本真的戕害。“缮性于俗,俗学,为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敝蒙之民”(《庄子·缮性》),“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庄子·庚桑楚》),就是说世俗的“小知”不仅不能帮助人恢复本性,而且犹如重重帏幕,把人们真实的生命与外在世界隔开,最终使“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真实的生命本身也就此迷失。 在道家看来,认知思维之所以是生命迷失的根源,因为其本身就存在着严重的缺陷:从对象角度来看,认知的对象必须是确定的、而且认知思维还有静止性、滞后性的缺陷。庄子也认识到这点“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庄子·大宗师》),但是“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万物处在变动不居的过程中,同时,万物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处在不断生成和毁坏之中,所谓对象无从说起;而且作为世界最高本体的“道”,其本体又是无,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非存在,无法当作对象来把握,因而是不可知的。从认识主体来看,主体具有种种局限性。人有“成心”,即是认知前所具有的判断是非真伪的标准,“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庄子·齐物论》),由于成心的作用和影响,主体便会在认知活动中彰显自我之是非、造作一己之私爱,就不可避免的造成对事物本然的误解,所以“成心”是“道之所以亏”的根本原因:而且,主体又难免如“井龟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也,束于教也”(《庄子·秋水》),也就是说,主体必然处在特定的空间、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文化背景之中,使认知思维实在难以奏效。从认知的工具来看,认知思维离不开语言,而语言本身却是“隐于荣华”,“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致意者,物之精也”(《庄子·秋水》),“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庄子·天道》),就是说“言”与“意”是断裂开的,语言仅可描绘事物外在物象,不可表达事物本身的内在精微,所以庄子叹到:“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语言的极限也就是认知思维的极限,“道”在认知之外,欲凭语言去“极道”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