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的审美空间理论主要集中在其《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1949)和《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1943)等数篇论文中。他的审美空间理论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的美学范畴“意境”中蕴含的审美经验理论,所作的全面系统的阐释和发挥。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关于审美空间的论述, 主要见于《诗歌·语言·思想》及其他一些直接涉及文艺的著述。而追随其思想的一些现象学批评流派(如日内瓦批评),则大多依据《存在与时间》中的理论,来研究文艺作品中的时间与空间。故此,我们在此也将《存在与时间》中有关时间空间的论述作为他的审美空间理论收入视野。 据我们考察,至少有以下三个共同点可以说明宗白华与海德格尔理论之间的可比性:其一,意境理论研究的是“意与境浑、情景交融”的意识状态;现象学是反对笛卡尔将思想与世界割裂为二的二元论,主张意识就是“自我”与“世界”相互溶浸,这说明二者都主张主客体相互包容的认识论。其二,宗白华认为中国艺术中的空间中,流荡运行的是创化万物的本体“道”;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的空间昭示“存在”,“存在”又被指名为上帝,这样二者都将审美空间看作是某种超验本体的现显。其三,宗白华将意境中的审美经验归纳成几种潜在经验模式,这与现象学批评描述意识的意向活动的方法类似,都是将意识内容剥离后考察意识形式的研究方法。本文拟从三个方面:显现于审美空间的超验本体、自我获得空间的经验模式、时间性与空间性之关系,对二人的空间理论进行比较,将这里作为切入口,以期能剖析出东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交流与融合的一些脉络。 一、显现于审美空间的超验本体 宗白华认识到,中国人同西方人的空间态度有着根本的不同。西方人是用数学、几何、物理的科学眼光看待空间,因而他们发明了“透视法”,站在空间外面来营构他们的审美空间。而中国人则是用一种形而上的、哲学的态度来审视空间。中国诗人、画家追求的是“跃入大自然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拿心灵去“领悟宇宙”,将自我全身心地融入到审美空间中去。所以,中国诗人、画家对艺术中的虚白、虚空情有独钟,数千年来始终不已地将它崇拜、神往、追寻,将它视为精神升华和艺术表现的最高境界。在提出上述观点以后,宗白华便面临到一个必须阐释的问题:那么,中国人在这虚空、虚无中到底追寻的是什么东西?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关系到将虚无作为审美对象时,对它的审美经验以及这种经验的价值是否能够阐释出来,传达与人。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宗白华采用了将宇宙空间与审美空间沟通的策略,将两个空间打通后,把中国古代自然哲学和宗教哲学中的宇宙本体论引入审美空间。宗白华认为,“哲人、诗人、画家,对于这世界是‘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而游无朕…,即是在中国画的底层的空白里表达着本体‘道’(无朕境界)。”〔1 〕庄子曰:“瞻彼阙(空处)者,虚室生白。”宗白华认为中国诗画中的空间即是庄子所说的虚白,这个虚白“是创化万物的永恒运行着的道”,“这‘白’是‘道’的吉祥之光”〔2〕。在这里, 宗白华把审美空间看作只是宇宙空间的位移或者微缩了的宇宙空间,审美空间中的虚空、虚白就是超验的宇宙本体“道”的显现,当诗人、画家将自我跃入虚无、涵泳在虚灵中时,就是进行着将自我与宇宙中某种超验价值相结合的精神体验。 为了论证虚无是道的显现的观点,宗白华广征博引,引文涉及《老子》、《庄子》、《易经》、历代诗歌作品、还有参禅、近禅文人的文论、诗论、画论,如此而来宗白华的“道”就成了一个多元汇合的概念。据分析,它融汇了老庄学术中的“道”、佛学禅理中的“空”,以及汉代宇宙论中的“气”。 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理解,老庄的“道”是指派生万物的宇宙本体。但是,对于道是什么样子,即道以什么形态存在,老庄的回答却是“虚无”。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庄子亦说,“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庄子·庚桑楚》)。又说,“唯道集虚”(《庄子·人间世》)。正是基于老庄对于道的存在状态的给定和描述,宗白华逆向推论,把艺术中的虚无解释为对道的追寻,“(诗人、画家)用太空、太虚、无、混茫,来暗示或象征这形而上的道,这永恒创化着原理。”〔3〕 宗白华对虚空的阐释不仅源自老庄的“道”,还融合了佛教中“空”的概念。“空”是大乘佛教的基本教义。生活在公元二世纪中叶的印度大乘佛教奠基人龙树在其《大智度论》中说,“观一切法从因缘生,从因缘生即无自性,无自性故毕竟空。毕竟空者,是名般若波罗蜜。”〔4〕法,是宇宙万有;般若,是智慧的意思; 而波罗蜜是到达彼岸的意思。佛家认为,客观物质世界的一切存在,都是由“因缘”而生的幻影,只有那“万法皆空”的虚空境界,才是极乐世界,是最高的实在。所以佛家主张在“空无”中体悟永恒的真理。这种精神活动体现在审美上,就是所谓的“禅趣”,就是追求心静、境静、神空、物空。苏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东坡是以诗解禅,而宗白华借题发挥进一步阐释,他说,“这纳万境与群动的空即是道。即是老子所说‘无’,也就是中国画上的空间。”〔5〕这里, 宗白华实现了他的道、虚空、审美空间的三位一体化。于是空不再空,虚无不再无,诗人、画家甚至欣赏者面对审美空间时,如同老庄面对道,佛教徒面对真如,他们仿佛感到那神圣的超验本体若及若离,神游其则,因而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升华。这样,借助老庄及佛教哲学,宗白华对中国人为何崇拜虚无、虚无何以能作为审美对象,做出了令人信服的阐释,同时也为他的空间理论铺上了深厚的文化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