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其热爱生命的民族,生命活力是中国艺术精神最核心的内容。体验着生命的是情感,传达着情感的是意象。意象圆融物我,是情感的理性化;线条抽象单纯,最能体现理性精神。因此,中国艺术精神的美学结构,就可以概括为这样由内向外的五个层次:最核心最内在最深层的是生生不息运动不已的生命活力;其次是与天地同和、有节奏有韵律的情感律动;第三是主客默契、心物交融、情景合一的意象构成;第四是无偏、有节、尚中、美善合一的理性态度;最后是抽象、单纯、韵味无穷的线条趣味。它们分别对应着气、情、象、法、言五个范畴。如果借用最具代表性的几种艺术样式来作象征,则可以艺术地描述为舞蹈气势、音乐灵魂、诗画意境、建筑法则和书法神韵。 一、生命活力 以生命的眼光看世界,把包括从自然到艺术在内的一切事物都看作活生生的生命体,这是中国人的哲学观,也是中国人的艺术观。《周易》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这种宇宙观的哲学表现;讲究风力、骨力,则是这种宇宙观的艺术表现。中国艺术历来讲风骨。《文心雕龙》有“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之说。什么是风骨?我以为风骨都本之于气。气动万物就是风,动而有力就是骨,它们都代表着一种永不消亡的生命活力。风以其动感表现其“活”,骨则以其坚挺表现其“力”,所以风骨也就是活力。具体到艺术,则风讲动人之情和飞动之势,骨讲立人之本和内聚之力。中国古代优秀的艺术作品,无论何种样式、形态、风格,都无不讲究风骨,讲究活力。或者说,讲究气势。 气势,是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它的核心就是气。有气才有势,而气象万千、气韵生动也和气势磅礴一样,向为中国美学推崇和赞许。对于中国艺术来说,气,往往比情(内容)和采(形式)还要重要,还要根本。所以,在创作中,元气淋漓、大气磅礴、法备气至、神完气足者为尚,索莫乏气、骨气不足、乏其生气、气竭声衰者为劣。绘画要“气韵生动”,作文要“一气呵成”,都是这个道理。 什么是气?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中的气,其实也就是生命或生命本体。作为生生不息、弥伦万物的生命本体,它往往又被称为“元气”。实际上,它无非是人能够感觉到而不能科学表述的生命力或生命感。但是,这种生命力或生命感,却易于为艺术尤其是易于为舞蹈所体验。闻一多先生在其著名的《说舞》一文中曾极其深刻地指出:“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在这种表现中,舞蹈者通过自己人体的律动,可以体验到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而观赏者受其感染,也得到同样真实的生命感。闻先生认为,舞蹈的意义便正在这里。〔1〕也就是说,舞蹈, 乃是最宜于表现生命活力的一种审美形式和艺术样式。 因此,中国的许多艺术都接近于舞蹈,趋向于舞蹈,有着舞蹈的气势,甚至可以广义地看作是舞蹈。其中,最典型的是书法、绘画和戏剧。中国书法和绘画中的狂草和写意简直就是纸上的舞蹈。雪白平展的宣纸有如灯光照射的舞台,柔韧飞动的毛笔有如长袖善舞的演员,艺术家凝神运气,泼彩挥毫,墨花飞溅,笔走龙蛇,酣畅淋漓,气象万千,其制作过程本身便极具表演性和观赏性。难怪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笔法,吴道子作画要请裴将军舞剑以助壮气。至于戏曲,则更是以舞蹈为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以歌舞演故事”,正是中国戏曲不同于西洋戏剧的民族特征之一。西洋的戏剧,话剧是话剧,歌剧是歌剧,舞剧是舞剧,而中国的戏曲,却集诗、歌、舞于一体。不但唱的时候要舞,不唱的时候,其舞台动作,也是节奏化程式化亦即舞蹈化的。舞蹈性,几乎成了中国艺术的一种审美特性,而作为中国艺术精神内核的生命活力,也就可以象征性地描述为“舞蹈气势”。 二、情感节律 对生命活力的感性体验、审美体验和艺术体验只能是一种情感,而热爱生命的民族必然重情。什么是“情”?“情”这个字,从“心”从“青”,而“青”则是草木的春色,是植物生命力的象征。对于一个极其热爱生命的农业民族来说,“青”无疑是一种美丽的颜色。故天空之美者曰青天,季节之美者曰青阳,妇人之美者曰青娥,年华之美者曰青春。在汉字中,从“青”之字,不少都带有“美”的意思。比如日之美者曰晴,水之美者曰清,言之美者曰请,而心之美者曰情。这样说来,则“情”,也就可以理解为“心灵的绿色”、“心灵的美丽”和“心灵的活力”了。 艺术不能没有美,也不能没有生命活力,所以艺术不能没有情。中国艺术十分重情。《礼记·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动于中而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由音乐理论揭示出来的艺术的情感特征,是中国美学的核心。中国的艺术创作、艺术欣赏、艺术理论和艺术精神,一以贯之的就是一个“情”字。不但音乐是情感的表现与传达,诗、舞蹈、戏剧,甚至绘画、书法、雕塑、建筑,也无不是情感的表现与传达。在中国人看来,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人是不能算作艺术家的,一件没有人情味的作品也是不能算作艺术品的,而一个没有人情味的自然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中国人很少像西方人那样强调自然的客观性、外在性和疏远性,而是更看重自然的向人性、宜人性和拟人性。也就是说,更看重人与自然的情感性。因此,中国艺术的逻辑,就是情感的逻辑;中国艺术的真实,就是情感的真实。依此真实,就不必拘泥于外形的酷似、物理的真伪;依此逻辑,就可以反丑为美、起死回生。抽象、写意,是不求外形的酷似;夸张、变形,是不辨物理的真伪;《文心雕龙》所谓“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是反丑为美;汤显祖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