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对艺术意境的探讨主要是:或对其内涵加以界定,或对其结构加以剖析,或作心理基础之探寻,或作审美特征之描述,或钩沉其历史渊源,或爬梳其发展脉络;极少有人从艺术本体论高度来寻绎其诗本体性质。本文则试图从艺术本体论角度来阐释艺术意境的生成内秘。 在笔者看来,艺术意境乃是审美主体将对物与我(合而为意象)的审美把握(象之审美)加以聚合、融汇、内化(气之审美)而创造出来的意识性客体(境)在读者主观意识中复现的召唤性结构,这种召唤性结构在创造主体与欣赏主体双向的审美体验的交流中,直趋生命的本真之思与终极感悟(道之审美)。因而,从“味象”到“观气”,从“观气”到“悟道”,亦即从“象之审美”到“气之审美”,再到“道之审美”这一审美历程,标识着意境审美生成的内秘。 一“窥意象而运斤”——象之审美 古代诗艺家谈意境时,大多注重阐发境的超物象性、超实用性、即注重消解经验世界之实在性而追求心灵世界之无限性,亦即注重将人的整个经验世界点化为一片灵心之流荡。如皎然所谓:“但见性情,不睹文学,盖诗道之极也。”〔1〕即强调即形迹而超形迹, 于文字外见性情。刘禹锡明确标举“境生象外”;司空图谓诗境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严羽则以“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阐诠之。此类都强调和注重审美意境的虚幻性、主体性以及令人神往的魅力和无限深远之内容。然而“镜花水月”必得有镜才可照,有水才可映,离开了基本的物象、形象、意象,则“象外之象”落脚何处?“境”生于何处?钱钟书先生妙悟解颐,可作佐资: 胡元瑞《诗数》内编卷五曰:“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滥浊流,求睹二者。”窃欲为胡氏更进一解曰:讵容水涸镜破,求睹二者。〔2〕因此,谈意境的审美生成,必先落实到“象”(物象、形象、意象)上来,必先审视审美意象的生成。因为,意境首先必诉诸于感性形式,它是以蕴含深远意蕴的审美意象为表现形态的。离开了对客观物象的能动反映和主体表现,意境就不复存在。也可以说,审美意象的生成是意境形成的必由之路。 在笔者看来,审美意象的生成是审美体验的结果,是内心生命的真正敞现,是去蔽,是发现,亦即在对象中发现与敞亮自我,在自我中发现和同时敞亮对象。如果说单纯的“象”“物象”只是“拟诸形容”的结果,那么审美意象的产生则是在心物互渗,情景交融下对自然万象的直接领悟和深刻体验。审美意象中的“象”是情意化了的象,“意”则又是象化了的意。象是意的寓所和载体,意则是象的生命与灵魂。在审美意象的生成之中,“观物取象”是审美意象创造的始基。“缘心感物”开始实现情景的内在统一;“神与物游”完成了心物的双向交流和同构;而“旷然有会”之际正是美象出脱之时。 “尚象”及对意象符号的系统运用已成为中国人思维与审美的一种主要方式,这似已成不争的事实。在笔者看来,《周易》中“观物取象”的思想蕴含着极其丰富而深刻的诗性思维要素,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观物取象”思想为审美意象的创造与生成奠定了思维基础,也可以说,“观物取象”是审美意象创造的始基。因为在《周易》中,古之卜者因数定象,观象系辞,玩其象辞而判断凶吉,“卦象”或“易象”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虽然最终的统摄因素——天数制约着易象的解说,但凭借易象,人们可以根据自然物象与人文事象间相互倚涉、相类相感的关系去类比、感悟和直觉天机,这样“易象”便具有认识价值和象征功能。当然,这种从本质上是一种象征性意象的“易象”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审美意象,但“唯象”、“尚象”、“观物取象”的思维方式却自此打开了传统的审美方式之门,“易象”的象征功能、认知作用和对情感价值的初步指涉蕴含着审美意象生成与艺术创造的初始秘密。关于这一点,古人论述颇多。如王弼在《周易例略·明象》中即指出:“触类可为其象,合意可为其征”。对“易象”作为某种哲理、意识、观念的象征已有明确认识。宋人陈骙则说:“《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3 〕对“易象”与诗之“比兴”的关联颇有意会。清人汪师韩也说:“可与言诗,必也通与《易》。”章学诚更直接断言:“《易》象通于诗之比兴。”〔4 〕而钱钟书先生所谓“《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5〕,“指示意义之符也”,“义理寄宿之遽庐也”〔6〕,当可作最好的注脚。 由此可见,“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易理原则蕴含着艺术思维的肇始,“易象”作为一种用诗性方式去思考和表达象征性意蕴的意象,蕴含着艺术思维之元——审美意象生成的原初之秘。中国古典审美意境正是遵循“易象”中那“观物取象”、“立象尽意”的原初而古朴的艺术生产原理,在审美意象的拓展、流变与升华中得以创造与生成的。 心物为感性世界与心灵世界之两极,传统美学中心议题就是心物关系,撇去对这一关系的烛照与体察,意象的构成、意境的诞生是不可思议的。“易象”虽然蕴含艺术思维之胚芽,虽然表达着一定的认知意向,指涉着某种与神意或天机相触相涉的情感,并具有一定象征意味,但它还不足以成为严格之审美意象而进入艺术生产之域。严格意义上的审美意象乃是一种情感性意象,其创造源于主客的相互交融和心物的契合无间,而这在古典美学中被表述为“景中情,情中景”。它的肇始则源自于“缘心感物”(亦被表述为“感物吟志”、“睹物兴情”、“借景言情”等)这一特殊的审美心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