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悲剧的诞生》开启的尼采美学之思,并非仅仅探讨“悲剧”这一艺术样式。诚如安延明先生所说:“尼采带着大工业造成的分裂的心灵,瞻望着一种完满的生命,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极乐”〔1〕。目睹近代工业社会的重重鄙陋,背负西方文化的沉重因袭,尼采以古希腊悲剧精神之刃深刻剖析现代文明之下的人类精神。在尼采看来,美实际上是一种“完满的生命”,是生命力的极度张扬与精神世界的绝对自由。作为一种审美境界,悲剧精神正是通达这种自由的道路。因此,对于尼采来说,美学是关涉人类悲剧精神的生命哲学,其实质乃是对悲剧精神的刻意追求。
一、西列诺斯预言与悲剧人生
尼采美学源诸叔本华哲学与古希腊文化的奇妙结合。叔本华将世界归结为两个基本要素:意志和表象,其中意志更带有终极色彩。叔本华认为,意志乃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它本身包含着深重的痛苦。他说:“一切意志都产生自需要,因而产生自缺乏,因而产生自痛苦。欲念的目标一旦达到,就绝不能给人永远的满足而只能给人片刻的满足。因此,只要我们的意识里充满我们自己的意志,我们就永远绝不可能有持久的幸福和安宁”〔2〕。此正如佛教所宣扬的:众生皆苦。 叔本华浓厚的悲观主义对尼采产生深刻的影响,尼采曾引述这样的希腊寓言:
国王米达斯希望知道什么是人生绝妙绝好的东西,就找预言者西列诺斯。西列诺斯在米达斯的追问下,说:“世间最好的东西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化为虚无。那次好的东西是——早死”〔3〕。
尼采因此说,人生是“一场漫长的病痛”,是“极痛苦,充满矛盾对立的生物永远变化和更新的幻梦”。
尼采对人生的悲观,除了文化的因素,还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19世纪中叶的德国,境内诸侯林立,内争不已。德意志民族还没有获得统一与独立,军国主义却不断膨胀。资本主义在封建主义的压迫之下,远没有获得充分的发育,经济落后,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德意志这个富于思辩精神的民族,深刻体会到人的“异化”,发现“人之为人”的本质正日益丧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尼采接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就不是偶然的了。
然而,有趣的是,尼采并未因此就如叔本华一样走上悲观绝望、否定求生意志的道路。对古希腊文明的深刻考察,使尼采从中领悟出希腊人有意味的悲剧精神,从而成为一位卓越的“悲剧哲学家”。尽管悲剧哲学也认为世界荒谬不堪、充满痛苦,但悲剧哲学与悲观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悲剧主义力图把人类从一个受压抑、不自由的痛苦世界中解救出来,从而使人类获得最大可能的自由和幸福。尼采提出“从形象得解救”的格言,坚持“艺术是人类所了解的人生的最高使命及其正确的超脱活动”〔4〕。因此,尼采美学认为,希腊悲剧既是一种艺?
术现象,更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
尼采用希腊神话中的两位神祗,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来分析希腊悲剧。尼采相信;两者之于艺术发展,正如两性之于生殖。《悲剧的诞生》如是说:在起源和目的上,阿波罗的雕塑艺术和狄奥尼索斯视觉艺术之成为一个强烈的对照。这两种势力并驾齐驱,又不断地互相激荡而引发更强有力的创造。这两种精神在长期的对峙中,仅在“艺术”共同名词中取得表面的一致。直到最后才由希腊意志的形而上学奇迹加以点化而形成阿提刻悲剧的艺术创作[5]。
尼采发现,阿波罗艺术世界是梦境,其特征是对形象的纯粹观照。狄奥尼索斯的艺术世界则是醉境,其特征是无需形象而观照“原始痛苦及其原始反响”。在悲剧形成的历史演绎中,阿波罗艺术表现为对白,也就是舞台形象所演示的全部剧情;狄奥尼索斯艺术则表现为萨提儿歌队的歌舞。而萨提儿歌队“比剧情本身更为古远,更根本,从而更重要”。歌队犹如一堵有生命的墙垣,隔绝舞台世界与现实,从而保护着悲剧的理想领域与诗的自由。
尼采考察希腊悲剧并不是为了作学究式的考据,他所关心的乃是悲剧对希腊人的重要意义。悲剧在悲苦的现实世界面前建立一个艺术中间世界。这个中间世界对悲惨人生所给人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形成一个缓冲,同时又给人提供了经历痛苦、战胜痛苦的可能。尼采说:“希腊人知道并感受到了生存之可怖可惧,为了能活下去,他们必须在自己前面安排奥林匹斯众神的光辉的梦境”[6]。 于是那对自然暴力的绝大恐惧,那无情的统治着一切的命数;那折磨着普罗米修斯的苍鹰,那聪明的俄狄浦斯的可怕的命运……。一切痛苦因为在神的身上显示而变得神圣化。奥林匹斯艺术中间世界不仅使希腊人对人生痛苦的深刻感受到消减,“至少加以遮盖,从眼前移开”,而且还通过让神来过人的生活而为人生辩护。人生从此在神的灵光照耀下,使人感到虽然痛苦,却仍然是值得追求的。因此尼采认为,“艺术拯救了希腊人,透过艺术,他们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7]。 这样西列诺斯预言也被颠倒了过来:“对于他们,最坏的是早死,其次是终有一天会死”。阿喀琉斯宁可生而为奴隶,也不愿死为鬼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只有作为审美现象,存在和世界才是永远合理”[8]。这或许就是尼采关注悲剧的原因。尼采指出, 只有当意识到我们自己乃是一艺术品,人生不过是一场正在上演的悲剧,我们才能信心百倍地生活。由希腊悲剧引申的悲剧主义精神,赋予尼采美学鲜明的个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