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2年,求学海外的朱光潜在完成了自己第一部专业学术性的美学著作《文艺心理学》后,以一种非学术专业的书信体例对此书作了直抒胸臆的扼要表述,这就是绵延了半个多世纪后重印十余版、迄今吸引着海内外读者的《谈美》。朱自清1932年为《谈美》首版所作的序言中有一处要紧解释:“……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1〕 作为《谈美》末章的“‘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将全书收束提升到人生与审美艺术的内在一体化高度。朱氏全力强调,“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并在将人生真善美三大价值通融之后,明确将人生最高价值指向美。 淑世之美或人生艺术化,是以儒家为主流的中国古代文化的固有传统,而朱光潜以美为“至高的善”,却超越了伦理本位的主流。当朱氏以逻辑论证的方式把美推向合题项位时,一种超越了一般人生艺术论的历史哲学框架便已萌芽。 这种将人生艺术或艺术人生放大为历史哲学的冲动贯彻了朱光潜终生,这使他与浸淫于艺术深处精微体验的宗白华形成了明显可辨的不同美学风格与特性。朱氏宏观大略的理性主义式风格与其历史哲学旨趣内在相关,这使他更少沉浸于艺术经验做个案描述,而更多勾勒美的哲学并不断将之转化为历史哲学。 纵观朱氏美学,一种以人性完美为人类运动目的的历史哲学曾长期是拓展(普遍化)与证明朱氏美的本质观念的最高根据。而自五十年代末始,意识形态的激化论辩,则逼使朱氏直接以历史哲学为主题,译介马克思主义与维柯的诗性历史创造论几乎构成朱氏晚年全部工作,朱光潜人道主义美学终于呈现为一种直接的历史哲学。但这依然是美学,是以引证历史哲学的人道主义美学性质来证明人道主义美学的历史哲学普遍性。 (二) 以史带论是朱光潜美学基本进路。值得注意的是,长期接受英国教育的朱光潜,其学术史背景却并非英国经验派,而是陆欧理性主义与现代非理性派。如朱氏自述,他早期主要受克罗齐(包括康德)与尼采(包括叔本华)影响〔2〕。进一层说,德国哲学传统, 特别是黑格尔主义,在朱氏的美学与历史哲学中占据着最为持续而基础性的影响地位。这种黑格尔主义影响,依照朱氏本人接触先后时序,集中通过克罗齐的美学原理、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与黑格尔的《美学》而发生作用。从七十年代末以后,这种黑格尔主义在朱氏美学与历史哲学中终于确定地被马克思实践论的哲学人类学所扬弃吸收。 克罗齐作为新黑格尔主义重要代表,致力于将一切外在性的客观性的规律收摄于“精神”自身的运动中。克罗齐极力消解传统历史哲学的自然或超验的目的论,作为传统历史哲学核心的动力因与目的因被“精神”内化了: 真实界被确认为精神,这种精神不是高悬在世界之上的,也不是徘徊在世界之中的,而是与世界一体的;自然已被表明是这种精神本身的一个阶段和一件产物,因而二元论(至少是那种困扰过从赛利斯到斯宾赛的思想的二元论)被它替换了,一切超验论,不论其起源是唯物主义的或神学的,也已被它替换了。精神就是世界,它是一种发展着的精神,因而它既是单一的,又是分歧的,是一个永恒的解决,又是一个永恒的问题;精神的自我意识就是哲学,哲学就是它的历史,或者说,历史就是哲学,二者在本质上是同一的;……〔3〕 质言之,克罗齐将黑格尔的客观精神高度主观化了。克氏继而又将康德主体性审美判断柏格森直觉主义化,精神创造历史在克罗齐美学中即直觉创造艺术。艺术的这种高度精神性使之与历史哲学有了特殊的关联:“一切‘历史哲学’中都贯穿着一种明显的诗歌性质。”〔4〕 不难看出,无论是朱光潜前期对艺术形象即审美对象创生中意识能动作用的强调,或是在后期与蔡仪自然派、李泽厚客观社会实践派的争论中对实践精神性的坚持,克罗齐的精神本体论印记都清晰可见。“精神”在此尚只是一无根的“心体”,而并未归结于人道。 公允地讲,朱光潜的克罗齐精神本体论学术背景出身虽一开始便使朱氏取主观精神立场,但在坚持这一立场而不断辩难的过程中,“精神”不仅成为流行的第二国际非主体化的经济宿命论的解毒剂,而且终于依托于实践本体论而转化为实践意识,同时又基于实践本体论而演进为历史哲学的人道主义美学目的论……朱光潜以马克思为中介,从克罗齐回溯黑格尔,竟然完成了一次类似黑格尔绝对理念的运动全程。 (三) 五、六十年代大陆美学大辩论中,作为朱光潜主要辩论对手的李泽厚的社会客观实践论与蔡仪的唯物自然论,都以无庸置疑的自明性宣称为马克思主义。时至今日,我们已能看清,所谓唯物自然论,恰是马克思《费尔巴哈论纲》所说的以法国唯物主义为代表的旧的直观唯物主义。在这种依托于自然物质本体的理论中,人、历史及其审美均从属自然而无独立意义。而那种视历史与审美为无人称的经济运动派生物的客观社会实践论,则是第二国际学派塑造传播、复经斯大林时代意识形态僵化的流行马克思主义观。普列汉诺夫所奠基的艺术与审美起源论,是其影响颇深的美学代表。在上述两种唯物论美学中,美学作为自然之物或非意志的物质生产的派生物,均被规定为认识或反映性活动。从而,对审美的美学解释,成为西方心物分离和形而上学传统中本质主义角度的美的本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