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3 世纪的普洛丁(又译普罗提诺)是站在古代和中世纪之交的一位思想家,作为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他在西方美学史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我国各种西方美学史著作都把普洛丁作为研究对象,这为我们理解普洛丁的美学思想提供了很大帮助。然而,普洛丁的著作以晦涩著称,连黑格尔也承认,“叙述普洛丁是很困难的,其困难绝不下于作一个有系统的发挥”〔1〕。 我国对普洛丁美学的研究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反思这些问题,对我们更加深入、准确地理解普洛丁,也许不无裨益。 一 虽说普洛丁的老师萨卡斯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开创者,但是他并没有留下著作。实际上完成新柏拉图主义哲学体系的是普洛丁,他才是这个学派真正的创始者,并且是它的最有影响的代表。新柏拉图主义的名称本身就说明了普洛丁对柏拉图的依赖,然而,新柏拉图主义又不是柏拉图学说的简单复活。我国美学研究一般把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说成是柏拉图学说中最消极的成分和东方神秘主义的结合。这种结论既失之简单,又不够准确,它无法说明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为什么不仅对长达一千年的中世纪美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德国古典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样理解新柏拉图主义,势必使美学史上的很多问题成为一笔糊涂帐。 柏拉图无疑对普洛丁有巨大影响。普洛丁的著作由他的学生波菲利编辑整理而成,它们按内容、而不是按写作时间分为6卷,每卷9篇论文,所以,波菲利把每卷都叫做《九章集》,此后,这6 卷书也被总称为《九章集》。这样,《九章集》共有54篇论文,波菲利给每篇论文加了标题。这6卷书的内容分别涉及伦理学、自然哲学、宇宙学、心理学、 心智学和认识论。《九章集》很多内容出自柏拉图著作,然而,普洛丁把出自柏拉图的内容和自己的阐述揉合在一起,没有专门标出。据查证,《九章集》有105处出自柏拉图的《蒂迈欧篇》, 有98处出自《理想国》,有59处出自《斐多篇》。所以有人说,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就是对柏拉图某些著作的诠释。情况当然不完全是这样,我们不能把柏拉图的影响绝对化,普洛丁也接受了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萨戈拉、亚理斯多德、斯多葛派的影响,他想总结古希腊罗马的全部哲学学说。 要准确地理解新柏拉图主义的实质,首先必须弄清柏拉图学说和普洛丁学说的异同。普洛丁哲学和美学的出发点是“太一”说。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所谓“太一”,“太一”是绝对的,超越一切存在,是唯一的实在和万物之源。“太一”“既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性质,也不是数量,也不是心智,也不是灵魂,也不运动,也不静止,也不在空间中,也不在时间中,而是绝对只有一个形式的东西,或者无形式的东西,先于一切形式,先于运动,先于静止”〔2〕。 不能把普洛丁的“太一”比作为康德的“物自体”。康德的“物自体”尽管不可知,然而仍然是一种现实和存在。而普洛丁的“太一”不是现实,不是存在,而高于现实,高于存在。更主要的“太一”不是不可知,而是对立的统一,是不可知和可知的统一。它高于任何认识和任何存在,但又不是任何认识和任何存在。它是万物的根源和目的。因此,它绝不是“物自体”。 “太一”的概念是普洛丁根据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 137c —142a)和《理想国》(508a—509c)制订而成的。普洛丁认为,世界万物是从“太一”那里流溢出来的,首先流溢出来的是心智(nous或noys,音译奴斯、努斯,亦译为“精神”、“心灵”,意即宇宙理性)。心智相当于柏拉图的理式世界,它是万物的原型。新柏拉图主义者在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的学说和亚理斯多德《形而上学》第12卷的基础上发展了心智的概念。心智就是理式,就是神,就是造物主。然后,从心智流出世界灵魂,世界灵魂是万物运动的起源。从灵魂中再流溢出物质世界。人的任务就是从肉体生活上升到灵魂生活,从灵魂上升到心智,再从心智上升到与“太一”交融。这当然是一种神秘主义,但是也应看到新柏拉图主义对逻辑演绎的重视。神秘主义和逻辑学在新柏拉图主义那里是并行不悖的。 普洛丁和柏拉图的异同在于,柏拉图所隐含的思想由普洛丁以展开的、明确的方式表述出来。普洛丁的三个主要概念“太一”、“心智”和“灵魂”在柏拉图那里都可以找到,但是,柏拉图对它们的论述很简单,它们是分散出现的,只有耐心的哲学研究才能使它们明显起来,有的概念如“太一”在柏拉图的哲学中完全不占据中心地位。而这三个概念在普洛丁的著作中触目皆是,并且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新柏拉图主义就是关于“太一”的学说、关于心智的学说和关于灵魂的学说,这正是对柏拉图主义的补充和发展。 要理解新柏拉图主义的实质,还必须弄清它所由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新柏拉图主义产生于古罗马,是罗马帝国的封建化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新柏拉图主义形成的时期,正是有着上千年历史、地域广阔、在社会和文化领域中颇多建树的奴隶社会土崩瓦解的时期。古罗马帝国为了维系自己的生存,连年征战。奴隶不堪赋役之苦,纷纷揭竿而起。军队也常常哗变暴动。饥饿、疾病、贫穷、抢劫、杀戳遍及全国。罗马北方不断被众多日尔曼部落攻城掠地,东方又受到强大的波斯的挤压。人们丧失了物质基础和生活保障,对前途悲观失望。这是一个普遍笼罩着遁世情绪、试图摆脱一切世俗而在天国中寻求永恒存在的时期。当时,罗马政体实行君主专制的多米那特制(dominatus)。 这是一个矛盾的现象。一方面,罗马帝国仅靠奴隶劳动无法生存,于是通过半解放的劳动力提高生产水平。这表明了罗马帝国向封建社会的过渡,这种过渡在古代首次唤起了个人因素的绝对价值感。另一方面,为了避免政治上的多中心,罗马帝国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军事官僚制度,实行多米那特制的绝对统治。这种双重的绝对性(个人的绝对价值和君主专制的绝对统治)在新柏拉图主义中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和柏拉图的哲学不同,新柏拉图主义非常热衷于确立存在的各种等级。虽然在柏拉图那里存在也分等级,然而只有几种,新柏拉图主义则确立了存在的几十种、几百种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