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本是一个哲学范畴,代表了中国古代一种独特思维方式,由于这一思维方式注重宇宙的生命有机性和注重宇宙生命运化规律等特点,使它很自然地和美联系起来,并逐步进入美学领域,成为中国古代美学、艺术理论使用最广的范畴之一。气论在由哲学范畴向美学范畴的转化过程中,其审美的心理内涵和艺术内涵越来越丰富,它以宇宙生命为依归的万物一体观孕育了中国古代审美意识的生命精神 ,甚至构成了以“气”为内在逻辑的审美心理体系,对美学理论和艺术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 1 中国古代的“气”概念最早是一个物质概念,它的原型是大气和其他一些气态物质。许慎《说文》云:“气,云气也。”段玉裁注:“气本云气,引申为凡气之称。”可见,气字在早期是指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后来哲学范畴的气,正是由此引申而出。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指出:“气之观念,实即由一般所谓气体之气而衍出。气体无一定的形象,可大可小,若有若无、一切固体液体都能化为气体,气体又可结为液体固体。以万物为一气变化的见解,当即由此事实而导出。”〔1〕“以万物为一气变化的见解”,在气论的萌芽期已基本成熟。春秋时《左传·昭公元年》记医和之言:“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微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这是“六气”“五行”说的滥觞,六气“经之以天”,五行“纬之以地”,是决定世界秩序、影响事物变化的重要因素,代表了当时人们对于世界的主要看法。战国时代的《管子》一书,最早把气作为宇宙万物的本源,指出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根天地之气”,(《管子·七法》)“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管子·枢言》)这一思想到汉代被表述得更加明确。《淮南子·天文训》说:“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这里所说的“元气”,是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之气。天地、阴阳、四时、万物,均为元气所化生,明确指出了气是物质世界的本源。唐宋以降,以气为世界本源的哲学家,有的讲气,有的讲元气,或指原始的天地未分之前的浑然之气;或指天地之间的总体之气,逐步形成了以宇宙生命为内涵的“自然元气”论,并成为赋予整个中国文化以生命的一个要素。 在“自然元气”论看来,“气”为生命的根基,而生命也是宇宙万物的基本属性,所以宇宙万物的生命也必然以“气”为基本前提。程颢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二程遗书》卷一)“气”的概念也就逐渐从自然现象界进入到人体生理活动领域,并扩展到精神领域;它不仅是一个适用于物质世界,揭示物质世界有机统一性的概念,更是一个适用于天人合一的大宇宙生命运化规律的范畴了。从宇宙大生命的角度来看“自然元气”论,它的精义有三:一是气分为阴阳二气,二气相交,生生不息,其运动和聚散形成自然万物,自然万物是阴阳二气互相激荡而和谐统一的产物。也就是说,气具有生成天地万物,化成宇宙生命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说,气就是道。《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2〕《管子·内业》说:“凡物之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名气。”这些说法都指出,气是生命的根本,是构成生命力的本质,因此当古人把气当作宇宙本源之时,主要是将气作为生命的活力,即一切运动变化的推动者来看待的。这就是说,气既代表物质,又代表功能,是一个体现着规定性、秩序性、运动性、创生性的生命概念,这就逐步使“气”论从宇宙论向人生论推进,与化生、流变、鬼神、圣人等智慧形态相沟通了。二是将“气”与人的精神现象直接联系起来,指人的精神力量的主观心理状态,即所谓人体生命之气,它既是构成人的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同时又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产物。它的运动形式表现为人的心理活动、精神活动,这就由客观物质之气演变为主观精神之气,这是气得以成为审美范畴的重要前提。从人的生命之气所具有的性质来看,气之聚散、动静、阴阳的运动,表现为人的心理、情感的活动,生成人的情感之气,此即所谓“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素向·阴阳应象大论》)。于是,很自然地便有志气、意气、神气、才气、风气、血气等相应概念的出现。三是把气作为沟通天与人的中介,构成了自然感应说的理论前提。既然人与万物皆由气化所生成,故而人体生命之气与自然万物生命之气是相通相应、相感相交的,万物与人处于一个相互类同、相互感应的关系中,故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以气的观点看宇宙,人的自然生命、思想感情和存在方式被置于宇宙大生命之中,八极六合融融一气,天地万物和然无对,人与自然融合为一,反映了古人对宇宙生命的认识,从哲学本体论向文化功能论的演变。化宇宙生命为自我生命,强调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的统一,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化的精神内核,也孕育出中国古代美学精神的生命本质。 英国著名科学史学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与文明》一书中曾指出,在古代和中世纪,中国人认为物质世界是一个连续的整体。“气”凝聚成可感之物。一切都依赖于“阴”、“阳”两种基本力量以类波或振动的方式在各个层次有节奏地相互感应。因此个体有它们的内部节奏,这些个体都在一个宇宙和谐的普遍形式中得到统一。他说:“在希腊人和印度人发展机械原子论的时候,中国人则发展了有机宇宙哲学。”〔3〕李约瑟的见解无疑是正确的,因为无论从哲学形态还是从价值的、历史的形态上看,中国气论都有别于西方注重结构性、思辨性的机械原子论。中国哲学是重化生的生命哲学,其气论是超越二元对立的“相互感应”、“天人合一”的浑融境界,它是以阴阳为基本内核,以重生为价值标准的一切物质、精神与生命现象的总和。从根本上说,它是一个宇宙大生命运化规律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古代文化和古代美学的一个元范畴,古代气论产生之时,审美意识也就随之诞生了。 2 在审美意义上使用气范畴,较早的大约是先秦的孟子和庄子。由于两人立论的重点不同,则形成了气之审美的两大理论源头,对后世美学及艺术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庄子在《达生》篇中指出,通达生命实情的人,当求形体健全,精神充足,与自然为一(“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在此基础上,庄子提出了“纯气之守”的命题,并由“纯气之守”说到“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的“神全”。“纯气之守”即保守纯和的精神;“神全”即精神的凝聚。“纯气”是气的生命力的要求,亦是对气的审美要求。它一方面从自然之性的角度强调气的朴素性,本真性;另一方面又从精神心理的角度强调气的纯粹性。《刻意》篇云:“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这就是说,生命力的审美显现在于精神的纯粹,在于保守自然本性之气,这就将气与人的精神现象联系起来,对人的生命表现的最高形式——审美精神,给予了充分肯定。庄子还将气与审美心态联系起来,《人间世》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听之以气”就是消除主客物我的差异,去掉是非得失的计较,以一种静澈澄明的心态去体悟大道,与道为一。也就是以人的自然之气去应和天地万物的自然之气,“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知北游》) ,去感受宇宙生命的和谐律动和天地之大美。庄子还在一系列技艺寓言中反复强调创造活动都是“心斋”、“坐忘”和“听之以气”的结果。梓庆削木为鐻,斋七日,“未尝敢以耗气也”(《达生》),痀偻者承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达生》),疱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养生主》),都是描述“气”对于创造性的审美活动的重要作用。可以说,庄子的气论对中国古代审美理论的建立奠定了一块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