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体”的源起、分化与融合考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祝克懿,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当代修辞学

内容提要:

“语录”是关于某人、某群体言论的记录或摘录。作为一种历史范畴,在古代,“语录”是讲学、传教、论道等社会语言生活实践的言语产品,被打上圣贤宗师学说的标签,附上了儒、佛、道经典文化意义。由记录或摘录互涉方式所决定,“语录”的结构形式与语义内容通过互文路径衍化成特定的表述程式——“语录体”。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和当前全民语言狂欢的交际需求,“语录”概念内涵外延历史性拓展,从至尊圣贤话语泛化为人人可以生产和发布的信息。而新媒体语境支持的“语录体”也通过语体的分化融合、文体流变、语篇意义多维整合呈现出现代修辞学、社会语言学意义上的类型特征。从社会交际领域出发,论文考察了“语录体”的源起与“记录”“摘录”互文手段的实现路径,描写解释了古今语录体分化融合的外部条件和内在理据。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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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录”与“语录体”

      1.1 “语录”与“语录体”的体制

      “语录”是关于某人、某群体言行的记录或摘录,是古代讲学、传教、论道等社会语言生活实践的言语产品。“语录体”源远流长,秉承文学散文体制,启用对话记言语体,创制非传统篇章学意义上的语篇范式。

      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开篇第一句即为“文辞以体制为先”,精要说明考察语篇现象需先了解“文辞”的结构框架与认知模式。语录体的“体制”包括文体体系、语体体式、语篇范式。

      文体体系:“文体”指文章体裁、体制。“语录体”属散文体裁。散文是古代两大文章体裁之一。区别于行文有音韵节律特征的“诗歌”体裁,常用为古代历史、哲学和宗教典籍的形式载体,如承载历史上流布广、影响大的先秦诸子散文,佛教、道教、儒家典籍和哲学著作等。以诸子散文为代表的叙事散文由《尚书》的历史散文(后世的公牍文)发展而来,又因适应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语境发展出散文之大宗的论说文体,形成语录文体体系历史沿革的体裁互文。

      语体体式:李熙宗认为是“语文表达上组织语言文字而形成的‘结构方式’或‘格局’‘样式’”(祝克懿2010a:156)。语录体的语体体式是典型的语体互文,由交际领域、语言材料、语体手段的功能分化与融合完成;从口语到书面语的衍化反映了我国历史早期语音形式向文字形式的转型,通过有现场性的“记录”语体手段完成,生成“记言语体”;从书面语到书面语的衍化主要通过“摘录”语体手段完成,表现为从一个符号体系到另一个符号体系,如从文言文到白话文或汉外对译;同一符号体系中从一个/类语篇的源文本到另一个/类语篇的当下文本,生成“摘录语体”。在现代科技条件下,语体衍化还表现为综合运用“记言”和“摘录”语体手段生成特定的语文体式、表述程式——“电子语录体”。

      语篇范式:理论上“语篇范式”可以用“解释框架”“描写模式”“结构范式”“认知模型”“叙事方式”“结构规则”等作为可互为置换的术语,本文从互文语篇角度切入讨论,更多关注语录体语篇宏观视角、动态发展、多元构成的表征,故“语篇范式”指语录体语篇的结构框架和描写体例。

      古今中外,“语录体”都是人们语言运用的一种重要类型。但语篇范式理念始终是下意识的,内涵意义的规定性也不甚清晰。讨论结构问题时虽默认为语篇,表述却笼统称“语录”“语录体”术语。论文认为,语录之所以成为语篇的内在理据和外在条件是:具备特定的语篇结构范式与交际功能。在特定的交际领域中,结构形式上的一个短语、一个句子、一轮对话或洋洋数言,都可视为一个语篇单元,加上完篇成分,只要适应外部语境条件,都可以实现为具备交际功能的语录语篇整体。如1)出现在台历页面上的老子语录“上善若水”;2)出现在学校教室墙壁上的荀子语录“知者自知,仁者自爱”;3)引用在哲学著作扉页上的孟子语录“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等。三个例子中语录的结构体式即为语录语篇常采用的“片言只语”,特别是例2)还是沈家煊(2019,2020)观察到的汉语组篇时常采用的对言格式体例。虽然结构上只是一个短语、一个句子,但作为语篇单元在特定语境中完成了交际任务,已实现为语录体语篇整体(祝克懿2010b)。当然,充任语篇单元的语录体式还包括大量的反映语录体特色的问答式对话体式,如:

      (1)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孟子》)

      “片言只语”“对话”作为当下文本或源文本的结构构成与互文类型为:

      1.当下文本为独立的语篇个体,或单用,如“上善若水”等三例;或结为语录集合体,如《论语》由20篇501条语录结集而成,每篇包括若干条,“卫灵公第十五”42条,第39-41条为:

      (2)子曰:“有教无类。”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曰:“辞达而已矣。”

      就“语篇个体”而言,每一条语录都是相对独立的语篇,每篇都有自己的分论域;一般不具传统语篇标题、主体要素完整的结构体制,表现为标题、主体合而为一。就“语篇集合”而言,下位的语篇个体间发生的是篇际关系,虽可以由上位主题内容或逻辑语义关系统辖下位的语篇个体,但语篇个体间没有传统语篇起承转合语义整合、体现的衔接连贯关系。

      2.源文本中,语录作为语篇整体或语篇单元而存在。一旦交际需要,通过互文路径当下文本从源文本中迁移/分离出来,而当下文本需适应重构语境的结构改造和意义调整。如:

      *教学语境:《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迁移互文路径:源文本的语篇整体→当下文本的语篇单元

      谈判语境:“既然谈判双方无法达成共识,‘道不同,不相为谋’,谈判宣告结束。”

      *教学语境:《论语》“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摘录互文路径:源文本的语篇单元→当下文本的语篇整体

      日常生活语境(台历页面):“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综上,“语录体”的体制可以概括为:“语录体”是“语录”源文本与当下文本结构形式和语义内容互涉生成的典型的互文结构体。“语录体”的文体为文学散文、论说文;语体体式则以口头语言书面化的对话记言语体、摘录语体为主导,兼具下位的叙事体、论辩体、协商体、征询体等;语篇篇幅体量小,对话体式占优势,多采用言简意赅的“片言只语”结构体;“语录”或作为语篇整体/语篇单元使用,或作为语篇个体由主题统领汇聚为语录集合体;语言风格质朴无华、含蓄隽永,其语篇范式确定了“语录体”的本质属性,规定了后世语录集、箴言录、警句集、格言集仿效的结构框架和描写体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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