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北吴语的类指表达:一种罕见的类指显赫型方言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丹青,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E-mail:liudq@cass.org.cn。

原文出处:
中国语文

内容提要:

类指虽然在语言表达中很重要,但却属于语法库藏中的弱势范畴,在绝大多数语言中没有专职语法手段,须借用有定、无定、复数等其他范畴的形式手段或光杆形式来表示。而浙北地区的吴方言,如本文重点考察的海盐方言、长兴方言,却是一种罕见的类指显赫型方言,它们由指示词和种类量词经过合音和语法化形成了名词前的专职类指标记,接近类指冠词,在语篇中高频出现。也有的浙北吴语直接用种类量词“种”做类指标记,如诸暨方言。从有定种类量词到类指标记的语法化,需要经历从次类指称(“这一种”)到整类指称的重新分析。这种重新分析最可能发生在种类量词兼定语标记的位置,因为定语承担了划分次类的功能,种类量词不必再解读为特定次类的标记,于是泛化为整类的标记。浙北吴语类指标记的形成有赖特定的库藏条件。吴语量词显赫且可以单独限制名词并兼定语标记,这些库藏特征孕育了浙北吴语的类指标记,并使类指范畴发展成功能多样的显赫范畴。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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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指在人类语言指称范畴中的地位重要而特殊。类指与有定、无定、实指等各种个体指相对,所构成的命题性质独特,在句子的谓语类型(事件谓语对属性谓语)、情态类型(现实对各种非现实情态)、情状类型(活动、状态、达成、单变等)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这反映了其重要性的一面。另一方面,跟有定、无定、实指、全量、部分量(存在量)等常有形式手段(冠词、指示词、数量词、量化词等)标注的指称量化成分不同,类指在绝大部分语言库藏中没有专用语法手段,而是借用诸如有定、无定、实指、复数、量词(分类词)等其他手段来表示,或者用光杆名词语(Bare NP)表示。刘丹青(2002)提到人类语言很少有类指的专用表达手段,刘丹青(2011)进一步引用Himmelmann(2001)对冠词研究的综述和概括、Rijkhoff(2002)关于名词短语指称范畴的研究,说明现有的跨语言研究都没有显示类指专用语法手段的存在。光杆名词虽然在有些语言中是表现类指性的主要形式(白鸽,2018),但是毕竟光杆成分没有形式载体,很难被视为一种典型的语法手段。

      类指专用语法手段的普遍缺乏,使类指既被语法冷落,也曾长期被语法学冷落。传统语法和结构主义描写语法都很少涉及类指问题,专论更是难见。Carlson(1977)作为一篇类指研究的早期经典论文,以英语为例论述了类指的测试方法,也展示了类指与句子的句法语义多方面的相关性,引发了国际语言学界对类指问题的持续关注(参看白鸽2013、2015、2018中较为全面的综述)。在类指的跨语言研究中也涉及对汉语(普通话)类指表达特点的关注,如Krifka等(1995)和影响较大的Chierchia(1998)。也有专门比较英汉类指短语的研究,如Gelmana和Tardif(1998),以及在更大范围进行类指范畴比较的研究,如Behrens(2005)。汉语学界早先以“通指”之名论及类指现象,如陈平(1987)对汉语指称系统的研究;徐烈炯(1990:245-246)较早以“类指”为名介绍了generic成分在指称系统中的地位。张伯江、方梅(1996)以功能语法的视角论及一些与“通指”有关的语法现象,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5.4)在研究话题结构时也谈到了类指成分在话题结构中的作用。刘丹青(2002)是较早的以汉语类指为专题的论文,其中除了探讨汉语普通话类指成分的句法和语义属性,也进行了初步的跨方言比较,指出了汉语及吴、粤方言中除了光杆名词外可以兼表类指的一些手段,包括指示词及其定冠词用法的类指功能,无定指量短语、泛指个体量词和复数不定量词的类指功能。张斌主编(2010:796)《现代汉语描写语法》设专节“通指成分”,较详细地介绍了类指成分的句法语义属性,在国内汉语语法体系性著作中属首次。白鸽(2013、2015、2018)诸文用库藏类型学观念对类指进行跨语言研究,说明类指跟有定、复数、无定、光杆名词等形式都可以发生关联,具体语言以何手段表类指,常与该手段所表语义在该语种中的显赫程度有关。以上范畴中哪个范畴显赫就更有机会成为类指的兼表手段,而类指义本身还可细分,如整体类指、成员类指与类属类指,已经确定的类和尚未确定的类,不同小类采用相邻范畴手段的倾向性不同。

      刘丹青(2002)关于汉语方言类指表达的考察是初步的举例说明,吴语方面只论及苏州、上海等北部吴语。近期,我们在阅读分析浙北地区方言资源典藏著作中的真实话语材料时,发现该区域类指表达的手段非常多样而富有特点,不像普通话和很多方言一样仅靠光杆名词,而是存在常用的专职类指标记。此类标记主要来自“指示词+种类量词”的合音,或直接用“种”,出现在类指名词之前,颇接近类指冠词,此外还有多种扩展功能。因此,浙北地区方言应属罕见的类指入库乃至类指显赫型方言,富有类型学价值。本文将描写解释这些手段的类指作用,并探讨它们成为类指标记的成因和机制,以此显示语言的库藏类型特点是决定类指表达手段的最重要的因素,语言库藏类型学是考察类指现象的合理框架。本文将重点考察嘉兴市海盐县和湖州市长兴县两地方言的类指表达情况,以张薇(2019)的《浙江方言资源典藏,海盐》和赵翠阳、叶晗(2019)的《浙江方言资源典藏·长兴》所收话语语料为主要材料,参考胡明扬(1992)、张薇、尉万传(2012)等海盐话论著,同时以邻近的浙北苏南吴语(包括诸暨方言和作者的母语吴江方言①作为参照补充材料。另张薇(个人交流)帮助补充、核实了部分海盐话语料。

      1 浙北吴语类指标记“告”“刮”的来源和功能

      1.1 海盐话的高频种类量词“告”

      浙北吴语类指成分的主要形式表征是非常高频的种类指量词“告”或“刮”(均为记音字)。这类词的词形、语义和功能都非常罕见,凭借通常的词汇调查表难以调查到。张薇(2019)第三章“词汇”的列表分类未收录“告”这个种类指量词,也未见该书他处有其音义,但在真实语料转写文本中则大量出现。胡明扬(1992)对这个“告”有初步描写。下面是张书(例后用“张+页码”表示)中多次用“告”的一则语料(右边带“=”的表示是同音字):

      (1)原来吾拉矮=有点告钓鱼钩子,但是……喏,格告竿子勒啥,现在告可能侪好来亿完,抛竿了啥。(张183)

      ‘原来我们也有些鱼钩,但是……诺,那竿子什么的,现在的那种可能都好得多了,抛竿什么的’

      第一分句说原来家里有钓鱼钩子(鱼钩)。这里的鱼钩不是指鱼钩中的特定小类,语料上下文并未涉及鱼钩的任何次类,而只是说明原来家里也有鱼钩这种东西,即鱼钩的类指义。在普通话中,这种“鱼钩”前是不需要带指称标记的,光杆名词最合适,但是海盐话在复数量词“点”和名词之间用了“告”。这个类指的“告”,无法在普通话中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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