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要比在山清?

作 者:
刘超 

作者简介:
刘超,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九·一八”事变后,在民族危机的刺激下,中国学者普遍介入社会政治生活,大量名流“出山”,投身政治实践并卷入高层政争。这种持续的大规模的学者从政改善了当时的人才流动机制,改变了当时的学术生态,也改变了国民党政府的权力格局,然而并未根本改善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态,更无法扭转国运、改变大势。对许多学者个人来说,反而因此影响了学术生产,甚至下场不佳;于公于私,均可谓得不偿失。因此,该热潮的实效不宜片面高估。此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学术逻辑与政治逻辑的深度扞格或本质性差异。这也是一个历史性、世界性的难题。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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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从政现象是中外历史上的普遍现象,中国亦然。①晚清以还,大量知识人都以不同形式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产生了各自的影响。全面抗战前后,全国涌现了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这是一道引人瞩目的历史景观,至今仍是学界的研究热点,并引发了诸多的联想。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相关研究已汗牛充栋。然而,对其中许多重要问题迄未触及或未予深究。例如,其深层脉络如何?其与高层政治有何关系?实效如何?历史意涵如何?等等。对这些问题,相关研究要么极为薄弱、要么仍属空白。本文拟对其中若干议题略做管窥,以求教于方家。

       一、时势转变与学人流变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面对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国人的民族精神再度高涨。许多置身于象牙塔中的学人,也越来越多地参与社会公共生活,以应对危局。朝野各界日益相向而行,凝聚了某些共识,并形成了合力。1932年4月,在各界呼吁下,众所瞩目的国难会议在行都洛阳召开,会议由行政院长汪精卫主持。②此会在历史的节点上推动了局势的转变,也促成了知识界结构转型。

       会议通过朝野之间的近距离接触,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知识界与国民党政权的和解及互信,使得政学之间的交流合作日渐常态化并步入正轨。此前,在野者怨恨当权者“无能”甚至“无德”,以致国事鱼烂,国将不国;③而当权者则自感“无力”,并深怨国力孱弱人才匮乏、国民麻木不仁愚昧无知。通过近距离了解后,双方增进了认同,凝聚了智慧。也正是在此情势下,学者论政参政的高潮开始兴起,继而出现了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许多学人已不再满足于“坐而论道”,而是渴望“起而实行”,准备出山;更多的人虽未出山,也开始对当局有了更多的认可甚至支持。相当一部分学院派人士变身为“介入型”知识分子,④积极参政议政,有一部分则变为体制内的官员。

       另一方面,当局也有迫切的需求。南京政府成立后,在百业凋敝、百废待举之际,当局痛感建设人才奇缺。蒋介石不得不克服阻力,党外求才,大量起用北洋旧官僚和知识精英,极力延揽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前者,时人称之为“军事北伐,政治南伐”;对于后者,有关方面则号称“野无遗贤”。⑤应当说,种种举措,确乎为当局增添了些许活力。然而,承平未久,迨至1930年代中叶的国民党党员,日渐松懈倦怠,多数官员生活腐化。人们对此大失所望。蒋介石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党的精神颓废”,“而我们需要更多的新血液”。⑥许多党员“做官不做事”,“有私利而无公利”,“骄奢淫逸……不知民众疾苦”。⑦因此,蒋力排众议力推学者从政。他急切地希望四处网罗人才,为己所用。在此情势下,许多人士暂时搁置了自由主义和三民主义等之间的深刻分歧,转而团结在爱国主义的大旗下,拥护当局,共赴国难,挽救国运。此后许多人出山,为国服务,出现了一系列学者从政热潮。第一波高潮出现于1932年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后,第二波高潮则是1935年冬行政院改组之后;及至1937年7月庐山谈话会之后,又一新的高潮出现;抗战中前期,随着资源委员会、侍从室的扩张,学者从政继续保持稳步扩张之势。抗战末期及内战时期,在大量从政学者渐次隐退之际,当局又希望扭转势头,试图再度力推学者从政热潮,然而其效不佳。当局人心尽失,知识界多数人士与之渐行渐远,唯青年党与当局日益接近,冀以分享权力。以上便构成了这一时期相对完整的学者从政链条。

       从深层次说,学者从政也是蒋介石探索现代化建设的一次尝试,意在通过专家政治培育现代的国家治理体系,撬动中国的现代转型,而国防设计委员会(资源委员会)则是此中的重要抓手(或曰试点)。抗战前后,中国思想界普遍形成某种共识,认为理想社会就是“英国的宪政民主加苏联的计划经济”(也有人说“德国的科学、苏联的计划、美国的资本”三者合一的模式是理想类型)。而资源委员会就是此环境下的产物。资委会运作模式类似于战后英国工党当政下的国有资产管理局。⑧资委会与政学系深度交融,其背后是文人集团。这与传统的官僚集团、党人及军人集团有很大差异。蒋之所以在原有的官僚集团和军人集团之外着力扶持文人集团,潜在意图之一或许正是希望培育新的权力格局,优化政治生态。此外,蒋还特意培植了军委会委员长侍从室。抗战爆发后,蒋氏效法罗斯福的智囊团,改组扩大了侍从室,吸纳了更多人才,其参事室是又一文人集团。⑨内中人才济济,诚为战时中国顶级智库。侍从室第三处第七组主管人事调查,意在“预为储备人才”、以备抗战建国之需。⑩这两大智囊团都有深刻的军方背景。这些努力,都是推动国家现代化的尝试。其在策略选择上,都是以军政改革为抓手来撬动国家现代化改革。(11)学者从政热潮表明当局对知识精英高度重视,且已不再满足于联络一批松散的外部智囊,而是希望将其收编为政府之“内脑”,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长达数年的从政热潮中,曾弃学从政的名流数以千计,参与政治活动者则不胜枚举。而且,往往越是高水平大学,从政学者的数量便越可观。无疑,此番人才流动中,北平的顶尖国立大学仍处于引领地位。(12)——此间南北学术之争中一个典型的细节就是,关于现代学术的语体问题,北方学者(以北大、清华为代表)普遍倾向于急进趋新,力推白话文,而南方学者(后以南高—东大—中央大学为轴心)则相对守成持重,力挺文言。在长达多年的斗争后,北方学者的意见终于影响了当局的决策。1920年,当局正式采纳有关意见,通令将“国文”改为“国语”,以国语为教学语言,变文言文为白话文,使国语在教育界乃至整个社会的法定地位得以确立,国语在各地普获推广。新旧之争胜负已定,而许多学者的意见则被否弃。在南京国民党政府成立后,尽管其在政治立场上的学识声望更接近南京学人群,但在学术取向上,仍有意无意地沿袭了北洋时期的某些举措,无形中支持和倚重于北方学界与国际学术主流的特殊联系;在教学语言方面仍于1929年通过了《中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强化了白话文的合法地位。此后,尽管许多南方高校及学人“力矫时弊”、固守文言文,但终究不成气候,在时代大潮中被边缘化。语言不仅仅是工具,它也内隐着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呈现着相应的世界图景。语言的变迁,无疑深刻地影响了近代中国学术的形制、生态、力量格局和走向。北方学者的正统地位,获得了制度的明确认定。由此,北伐之后,北方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条件下,作为学术中心(正朔)的地位反而被无形中制度化了。政治与学术之间的互动,在此历史的细微处仍得到了充分的呈现。——在这批人物中,胡适是隐于幕后的精神领袖,翁文灏、王世杰等则是走上前台的头面人物。这一热潮在全面抗战初达至巅峰;然至抗战中后期,严重败坏的社会政治生态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和心态。国难之中,知识人“亲眼看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不平等现象和社会上层的奢侈现象”,许多人“心灰意懒,一部分人将会死去,其余的将会变成革命分子”。(13)及至抗战胜利之际,曾令人艳称一时的专家政治,已然声光不再。国共内战之际,热衷于专家政治的蒋介石政权为了扭转颓势、收拾民心,又想如法炮制,力图仿行庐山谈话会旧例,召开各界谈话会,以汇聚群智;并力图组织“全明星阵容”的新内阁。然而,谈话会未能如愿举行,他所支持产生的翁文灏内阁,也促成了其经济崩溃;一批从政学人尽管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却显然力不能胜。文人政治再次在关键时刻对国民党政府造成了严重后果,直接促成了其败亡。这次为时甚长、影响深远的学者从政浪潮,再次凸显了学术与政治、知识与权力这个经典的历史命题。在近代中国语境下,此议题尤具特殊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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