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糖业经济的“明清变革”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国壮,历史学博士,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重庆 400715)。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辑刊

内容提要:

明末至清中期是中国糖业经济发展的重要变革时期,可以称之为“明清变革”。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专业化”:甘蔗从名贵植物发展到普通经济作物,甘蔗种植呈专业化发展趋势;(二)“扁平化”:手工制糖经验得到系统总结,制糖技术达到了发展峰值,并日益“程式化”“去技能化”;(三)“庶民化”:糖品消费呈大扩张趋势,日常生活用糖以及以节令用糖、社交用糖为代表的民俗用糖日渐普遍化,糖品从漫长的稀有品(药品、贡品)、奢侈品时代转入普通生活品、生活必需品时代;(四)“全球化”:制糖技术及糖品在全球范围内流动。这一时期中国的甘蔗种植、制糖技术、糖品消费和糖品外贸等方面在东亚甚至全球处于领先地位,是当之无愧的东亚糖业大国。与18-19世纪西方甘蔗种植园经济相比,中国糖业经济的这些革命性变革是内生性的,是中国糖业经济自唐宋以来长期积累性发展的结果。中国糖业经济发展的“明清变革”,上承宋元的中国制糖业初始探索,下启近代中国糖业经济的规模发展,聚焦于此,能为分析、理解1800年前后中国与西方分流的论争提供新的案例与探讨思路。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5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20)03-0161-14

       糖业经济在国民经济、文化交流、世界贸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世界糖业史研究方兴未艾,东亚糖业史研究也正当其时。回顾20世纪以来中国糖业史研究情况,不难发现学界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其一,纵向视角考察中国糖业发展的历程及危机;①其二,糖品贸易视角分析中国与东亚经贸关系;②其三,区域社会史视角分析糖业与区域社会经济现代化之间的关联;③其四,文化史、消费史视角探讨糖文化交流及其社会价值。④不可否认,中国糖业史研究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些研究成果也为进一步推动该领域研究奠定了厚实的基础,不过,受资料及研究视角的限制,目前仍有较多论域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明清时期是中国糖业经济发展的关键性阶段,上承宋元时期中国制糖业的革新成果,下启近代以来中国糖品的大规模生产。是故,无论是从全面理解近代中国糖业发展变化角度来看,还是从弄清楚中国糖业经济发展的发展历程来说,均有必要考察明清时期中国糖业发展情况及地位。明清时期糖业经济一直是中国糖业史研究重点之一,目前的研究多侧重于白糖制造问题及制糖生产关系方面的讨论,而部分细节仍有待进一步深描、历史地位也需要进一步析论。⑤笔者认为这场变革的“革命性”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了,有进行全面认识的必要。基于此,本文以明末至清中期中国糖业经济革命性变革为问题导向,从甘蔗种植从名贵植物发展到普通经济作物、手工制糖技术发展达到峰值、糖品消费呈现了大扩张趋势、糖品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等几个方面,来讨论中国糖业经济的“明清变革”,以求教于学界。

       一、“专业化”:从名贵植物到经济作物

       中国关于甘蔗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的《楚辞·招魂》:“胹鼈炮羔,有柘浆些。”⑥国内外学界关于甘蔗原生地问题分歧较大,有印度原种说、南太平洋原种说和中国原种说等最为典型的几种源流说、至今仍未能达成共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中国甘蔗种植经历了从名贵植物到经济作物的转变,并且这一重大转变过程就是在明末清中期完成的。

       汉魏之际,甘蔗属于名贵植物,种植于圃及庭院当中。西汉扬雄所著《蜀都赋》描述了甘蔗作为珍稀植物种植于圃中的情况:“罗诸圃巨缘畛(果木繁盛四围之畛域),黄甘、诸柘(甘蔗)、柿、桃、杏、李、枇杷……”[1]魏文帝曹丕“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感物赋》,亦明确记述了此一时期甘蔗的种植情况:“南征荆州,还过乡里,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2]唐代直到宋初,甘蔗仍属于水果类名贵植物。唐末,代宗李豫(762-779)曾赏赐重臣郭子仪20根甘蔗,“甘蔗只生于南方,北人嗜之,而不可得。魏太武至彭城,遣人于武陵王处求酒和甘蔗。郭汾阳在汾上,代宗赐甘蔗二十条”[3]。9世纪中叶及10世纪初,由阿拉伯人撰写的《中国印度见闻录》一书在记述王公贵族的日常食物时赫然将甘蔗列入水果一栏:“中国人的粮食是大米,有时,也把菜肴放入米饭再吃。王公们则吃上等面包和各种动物的肉,甚至猪肉和其他肉类。水果有苹果、桃子、枸橼果实、百籽石榴、榅桲、丫梨、香蕉、甘蔗、西瓜、无花果、葡萄、黄瓜、睡莲、核桃仁、扁桃、榛子、黄连木、李子、黄杏、花楸核,还有甘露、椰子果。……在中国,人们用米造醋,酿酒,制糖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4]宋中期以后,据王灼《糖霜谱》、唐慎微《证类本草》记载,江苏、浙江、江西、四川、湖南、湖北、广东、云南、福建等9省均有了甘蔗种植的记录,其中甘蔗种类亦颇为丰富,有荻蔗、竹蔗、昆仑蔗、杜蔗、西蔗、艻蔗、红蔗、夹苗蔗、青灰蔗、桄榔蔗、字母蔗、三节蔗、扶南蔗等多个品种。[5]

       明末清中期,甘蔗种植情况历经宋中期以后的不断发展演变,其作为名贵植物的身份象征意义完全褪去,而作为经济作物的实用价值日益凸显,随之在大范围内进行推广种植,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甘蔗种植专业化及种植区域连片化。甘蔗在浙江、福建、四川、广东、江西等省得到广泛地专业种植,形成连片化经济效益。张天复所辑《皇舆考》记述,潼川州所辖之遂宁县产蔗霜;[6]福州府(辖10县附郭为闽县)城西有甘蔗州;泉州府(辖7县附郭为晋江)产甘蔗;[7]广州府(辖1州15县)产糖霜。[8]王圻、王思义所编《三才图会》记载:“甘蔗,生江东者为胜。广州一种数年生者,如大竹,长丈余。叶有二种,一种似荻,节疏而细短,谓之荻蔗。一种似竹,麁长,笮其汁以为沙糖,炼沙糖和牛乳为石蜜,即乳糖也。味甘平,主下气和中,助脾气,利大肠。”[9]何乔远所辑《闽书南产志》称甘蔗:“出福州以上皮节红而淡。出泉漳者皮节绿而甘。其干小而长者名菅蔗,又名蓬蔗。居民研汗煮糖,泛海鬻吴越间。”[10]黄仲昭所编弘治《八闽通志》中记录了福建省各府植蔗制糖情况,福州府(货之属)“糖,煮蔗为之,候官甘蔗洲为盛”;建宁府(货之属)“糖,出建阳、崇安二县”;(果之属)“蔗”[11];泉州府(货之属)“糖,具出晋江、南安、同安、惠安四县”,(果之属)“蔗”;漳州府(货之属)“糖”,(果之属)“蔗”;汀州府(货之属)“糖”,(果之属)“蔗”;邵武府(果之属)“甘蔗”;兴化府(货之属)“糖,水糖,鲁师建闽中记,荻蔗节疏二细短,可为稀糖,即水糖也”,(果之属)“甘蔗”;福宁府(货之属)“糖”,(果之属)“蔗”[12]。屈大均所编《广东新语》描述广东地区甘蔗的广植情况:“糖之利甚溥。粤人开糖房者多以致富。盖番禺、东莞、增城糖居十之四,阳春糖居十之六。而蔗田几与稻田等矣。”[13]

       其二,甘蔗种植经验得到系统的总结,整套甘蔗种植技术更加系统、完备。宋代以前,植蔗情况并无文献可考,《糖霜谱》是我国第一部介绍甘蔗种植情况的专著。此后,相关记述日渐增多,元代的《农桑辑要》对此有较为细致的记载,到明清时期,多种传世文献记述了不同区域的甘蔗种植情况。如明代的《竹屿山房杂部》《天工开物》《农政全书》等文献,清代《广东新语》《台湾使槎录》等文献,对甘蔗的种植经验总结得更加系统、完备。

       明人宋应星《天工开物》详细记述了明代(甚至明前)甘蔗的种植技术:“凡蔗有二种,产繁闽、广间,他方合并得其十一而已。似竹而大者为果蔗,截断生啖,取汁适口,不可以造糖。似荻而小者为糖蔗,口啖即棘伤唇舌,人不敢食,白霜、红砂皆从此出……凡种荻蔗,冬初霜将至将蔗砍伐,去梢与根,埋藏土内。土忌洼聚水湿处,雨水前五六日,天色晴朗即开出,去外壳,砍断约五六寸长,以两个节为率。密布地上,微以土掩之,头尾相枕,若鱼鳞然。”[14]徐光启所著《农政全书》的记载情况为:“农事,授时:正月初二日,栽种甘蔗;季春之月,栽种甘蔗;九月,收藏甘蔗。”[15]王象晋所著《二如亭群芳谱》的描述情况为:“甘蔗,丛生,茎似竹,内实,直理,有节无枝。长者六七尺,短者三四尺,根下节密,以渐而疏。叶如芦而大,聚顶上,扶疏四垂,八九月收茎,可留至来年夏秋。……种植。谷雨内于沃土横种之,节间生苗,去其繁冗。至七月,取土封壅其根,加以粪秽。俟长成收取,虽常灌水,但俾水势流满润湿则已,不宜久蓄。”[16]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