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7756(2020)02-0039-07 1.引言 斯拉夫主义(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是19世纪上半叶俄罗斯思想运动中一个醒目的,足以和西方主义(западничество)抗衡的,集政治、哲学、美学、历史学、文化学于一体的民族主义派别。其中美学思想是斯拉夫主义理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19世纪40-50年代在斯拉夫主义运动鼎盛时期,诸如艺术与现实间的审美关系、科学思维与艺术思维、审美认知特殊性、艺术创作完整性、艺术形式与内容,以及俄国文学和西欧文学交流现状与发展前景等系列19世纪“文学中心主义”(литературоцентризм)年代极为迫切的美学问题都在斯拉夫主义理论家的著述中得到了认真阐释。其中“综合”(синтез)理念成为斯拉夫主义美学衡量艺术作品审美价值与伦理价值、艺术发展进程的理论出发点。在斯拉夫主义审美视野中,艺术既是鲜活生命现象,又寄托着对生命现象背后永恒精神本质(永恒道德理想)的表达。贯注着永恒道德理想的艺术生命轨迹是个生动的、可被直觉到的、融杂多为恒一的鲜活进程,所以审美认识既不需要理性分析和逻辑判断,也不应该被罩上某种神秘莫测的抽象理论光环,一切都可以凭借完整生命体验得到直觉性的彻悟。其中唯一适用于艺术审美和判断的认知方式和路径就是“综合”。迄今为止,有关斯拉夫主义的政治学思想、社会学思想、宗教学思想、哲学思想、历史文化学思想在我国学界均有较多的研究与涉猎①,但国内学界对构成斯拉夫主义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的斯拉夫主义美学思想的探讨一直以来是个理论盲区,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内学界对斯拉夫主义理论的整体认识和完整理解。本文拟通过对基列耶夫斯基(И.В.Киреевский,1806-1856)、霍米亚科夫(А.С.Хомяков,1804-1860)和阿科萨科夫(К.С.Аксаков,1817-1869)三位最重要斯拉夫主义美学家的“综合”观念及其民族文化意义进行系统性的梳理,以期加深国内对俄国总体斯拉夫主义理论的进一步认识,揭示俄国斯拉夫主义美学对西方(欧洲)美学的批判性继承,以及斯拉夫主义美学区别于西方(欧洲)美学的特殊性。 2.基列耶夫斯基“鲜活完整的理解” 审美认知上的“综合”理念最早由基列耶夫斯基提出。基列耶夫斯基青年时代曾去德国聆听黑格尔、谢林、施莱尔马赫的讲课,与黑格尔有私交(黑格尔发现他有哲学才能,曾劝他系统研究哲学),还是俄国“爱智协会”②(Общество любомудрия)的骨干,被公认为斯拉夫主义理论家中最具哲学头脑的人。1828-1834年间,基列耶夫斯基撰写了系列论述美、审美理想、艺术本质和功能、艺术民族性等问题的文章,其中对艺术审美之“综合形式”(форма синтеза)的论述格外引人注目。根据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一观点,基列耶夫斯基提出“艺术命运是理念自我显现领域”,相应地应当确立审美的特殊认识论,即一方面把艺术看作理念的特殊认知形式(自我认知),另一方面把艺术看作其形式“阶段性发展的历史动态系统”。(Киреевский,1979:317)就审美作为理念自我认知形式而言,基列耶夫斯基强调“鲜活完整的理解”(живое и цельное понимание)。就这一审美之“综合形式”的哲学含义,基列耶夫斯基说: “提高理性的第一个条件,是运用理性把全部在人的正常状况下处于分散和矛盾状态的单个力量集中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其中理性不能单把抽象分析能力当作认知真理的唯一途径,不能单把独立于其他概念发展的具体意义当作理解高级世界结构的正确指南;甚至理性也不能单把自己内心的,脱离了其他精神要求的主导之爱当作达到至善的正确指导者;应该让理性不断在灵魂深处寻求理性的内在根源。在这里,全部单个力量都融合为一种鲜活完整的理解。”(同上:318) 在认识论上,这种“鲜活完整的理解”表现为人的各种审美认知能力,包括了想象与联想,灵感与直觉,理智与情感,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等不同领域的有机综合。因此审美认知不应仅仅归结为单一逻辑分析和形式解剖,而是首先包括对外部自然认知的全部完整性。所谓“鲜活完整的理解”即建立在意志(信仰)和情感认同基础之上的,认知外部自然的完整理性形式,经过复杂辩证关系,彼此渗透,共同参与推动艺术思维活动的展开。这就是说艺术思维作为诗性思维(特殊认知形式),具有与一般科学思维(理性分析)迥然不同的认知功能。艺术将多彩“生活真实”升华为圆满“艺术真实”,通过表象揭示本质,通过偶然结识必然,通过个别显示一般,通过客观显示主观。换句话说,理性直觉通过“综合”使得审美认知具有深刻的有机论内涵。基列耶夫斯基相信,这种“鲜活完整的理解”隐藏在人的精神活动常态背后,“在灵魂深处,是理性全部具体力量的活的总凝聚点”(同上:318),在认识论上既克服了人在知性上的自以为是,同时并不限制理性自由,相反加固了理性创造能力,使得理性成为面向生活的内在精神建设,并使之自愿服从认识的完整性。而那种纯粹理性“把生活转化为公式的理性逻辑意识不能完全抓住客体,而是消除了客体对心灵的作用。我们在这样的理性中就好像居住在房屋图纸上而不是居住在房子里,画完了图纸也就意味着盖完了房屋。”(同上:362)而实际上“鲜活完整的理解”即“综合”思维的认知活动中,不是形式支配认识能力的集中并决定认识内容,而是直接的对真理的直观本身,“它不能成为纯粹知识,不能成为头脑中的特殊概念而被归属于逻辑理性、心灵感觉,抑或道德教条,但却囊括了人的全部内在完整性……综合思维的主要性质在于力图把心灵全部个别部分凝聚成一股包容的力量,寻找存在的内在凝聚点,在这个内在的凝聚点上,理性和意志、情感、良知、美、正义、仁慈、理性的全部内容融合为鲜活统一体,这样来恢复原初的。不可分割的完整人性。”(同上:333-334)基列耶夫斯基使用缜密的哲学语言,自认识论角度吸纳、发展了黑格尔美学中适用于俄罗斯民族文化审美意识的观点。他的这一特殊审美认知形式,即“鲜活完整的理解”的思想虽然具有晦涩和未完成的特点,但对斯拉夫主义美学的形成影响巨大。后来霍米亚科夫、阿克萨科夫等人都是从基列耶夫斯基“综合”观念发轫来展开斯拉夫主义美学论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