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是贯穿美学史的重要概念,它在不同理论语境里,对应着不同含义。美学理论的惯常论述方法会将自然美置于严密的理论体系中,先明确概念,再判定意义。然而在阿多诺那里,自然美(das Natursch
ne)呈现出了极为特殊的形态,即不可确定(unbestimmbar)。本文便从这一形态入手,厘清其内在指向及意义。 阿多诺注意到,自然美在艺术理论中逐渐被漠视,不再成为美学的主要议题,但自然美中涵盖了许多重要问题,应当被召回。①然而,他对自然美的分析包含着一个曲折。通常,面对一部美学著作,借助其中的概念和定义分析整个体系,是最为常见的方式。因为概念和定义是理论的脚手架,厘清理论的前提和推论方法,便是认知的第一步。但他非理则的写作方式,使得这些理论工具非常模糊。更出乎意料的是,在阿多诺的著作里,无法找到对于“自然美”详尽清晰的定义,他甚至反其道而行,强调自然美的特征就在于“不确定(unbestimmbar)”,“与确定的事物相反,自然美作为不可确定的事物,就是不能被规定的”(Adorno,
sthetische Theorie 113)。这种同义反复式的迂曲包含了一种否定:“自然美通过不确定性来确定自身,是否定性的。”(113)因而要了解自然美,便只能先从“不确定性”这个特殊性的描述说起,并结合它所否定的事物,作出分判。 在阿多诺那里,否定与非同一相连,自然美也如此。“自然美是事物在普遍同一性禁锢中,非同一的痕迹”(114)。同一性指向概念,自然美则不是,它代表“非同一性”(des Nichtidentische)。阿多诺认识到,自然的语言不是概念和判断,故并非理性对象。在同一性的魔咒下,自然美能够用无概念(begriffslos)的言语表达自身,即表明了它与理性统治决裂的立场。理性抛弃掉的不确定性,就是自然美所显现的特质。关于同一性和概念的关系,可以如此理解:“理性是一种秩序和体系性的事物。它在盛行之际,会与客体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又进而想通过把握它来侵犯客体,最终以客体屈服于同一性来告终。”(Adorno,Negative Dialektik 32)这种同一性就存在于概念之中。“概念是现实的因素[……]它统治自然(Naturbeherrschung)的目标首先即是必须的。”(Adorno,Negative Dialektik 23)由此可知,自然美的非同一性,意在描述一种异于同一性且非压抑的思与物之关联。它能做到这点,得益于非概念性:理性能够提供概念,概念有确定性,而自然美拒绝通过这种途径探知,因而不可确定。“根据普遍的概念的准则,自然美是不可确定的。因为它自己的概念有其实质,在此之中,它自身已从普遍概念性中抽离了出来。”(Adorno,
sthetische Theorie 113)而且,非同一思维,在思考自然的问题上,无疑暗指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此种方式也即理性)(Deborah 64)。于是,自然美建立的思与物关联是非压抑的,非同一的身份让它跳脱了理性的范围。它的不确定性指向了理性不能把握的事物。此外,阿多诺还明确否定过一种意义的自然美:自然不是客体自然之美。而自然美的不可确定性,也不是指客体的自然之美难以探究。从主客的角度理解自然及自然美,将之看成纯然客体的自然界,如被视为自然的自然保护区,在阿多诺看来就是在理性规范下的事物,这样的自然美仅仅算是工业意识形态之下的客体(Adorno,
sthetische Theorie 107)。在这种错误的自然美观念里,自然是在主体利益观照中的对象,也即理性的材料。因此,自然美不能简单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主客对立视角下的生态美。而且,阿多诺于其思想体系中使用的“自然”一词,包含的几层含义,如自然的本体论的、形而上的意义,②都远远超出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或是作为客体的“自然”。因此,客体自然之美的意义,可首先排除。 阿多诺不直接言说,而用模糊、否定、非同一的方法为自然美释义,意在让它于主客体框架之外被认知。因此,不确定性即为与理性可把握的事物划清界限。但分析至此,只能模糊得知它与理性的不相容,并不能直接判断造成不确定性的原因及其意义。不过,阿多诺是将自然美放于美学—艺术的框架中讨论,进而对自然美的探究,可借它与艺术作品的关系来互证。艺术作品中也有不确定性,谜语性(R
tselcharakter)即是。 对于自然美是什么的问题,由于阿多诺刻意规避理性的表达,他便不得不借助迂回的手法来阐释;艺术作品的“谜语性”就是这样一种尝试。克尔凯郭尔作品中包含的许多“误解”,被阿多诺称为有意而为之的诡计,他认为读者对其内容的接受和了解,就是建筑在各种误解中。这种误解,不是胡乱的呓语,或毫无逻辑的诡辩,而是机巧的手段。③阿多诺所指的谜语,也是如此。 关于谜语(R
tsel),阿多诺用了一个十分吊诡的论述:“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谜语”。因为“艺术言说的同时,也在遮盖,这种言语上的特质被称之为谜语。谜语性(R
tselcharakter)如同小丑的行为一样怪诞,人们想在艺术作品中接近和探究它,它就会变得隐晦。当人们远离或打破艺术作品的内在整体性的契约,谜语性仍然飘荡着,如同鬼魂一般”(Adorno,
sthetische Theorie 182-83)。此外,他还指出:“谜语显现自身,同时指向谜底。”(Adorno,Philosophische 338)从表面看,谜语是艺术特有的言说方法,它具有即遮即显的特性。这与我们日常理解的谜语一词,看似也无太大差距。而且,艺术中也常有含混模糊。这样一来,“谜语性”似乎就可理解为单纯的艺术技法:作为自然美和艺术的谜语,就是用语言技巧引导我们注意其背后的思想,即把握谜语的提示,按图索骥地理解谜语所指向的事物。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阿多诺特意强调了谜语“不是含混笼统,而是在其严格意义上使用的”(Adorno,
sthetische Theorie 184)。那么,他对此概念在严格意义上的限定使用究竟如何呢?阿多诺曾把自然美的不可言说性,比作音乐转瞬即逝的诡谲,因为它与音乐轨辙同是难以捉摸的,尤其当音乐从自然之中汲取灵感时(113)。这点充分提示,自然美的反规定性与谜语既遮蔽又敞开的特质相通。如果谜语是根据谜面提供的线索,靠推理综合就能得出判断结果的话,那么,解谜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理性对于诸多线索的处理。如此一来,谜语与认识便可相通。在认识过程中,理性能将感性杂多的事物归类,概念便是所得结果。因此我们猜测,谜底与概念也许都是经过理性判断之后得出的产物。但是,阿多诺又说:“谜底的功能是照亮谜语的内容并扬弃它,而非停留或等同于谜语本身。相比之下,真正的哲学解释不能做到这点。它只能在照亮答案的瞬间同时就消耗了问题。”(Adorno,Philosophische 335)因此,哲学干脆利落地供出答案。而谜语却回顾谜题,通过扬弃,一边剥落一边保留,并为谜语背后的意义留下了思考空间。可见,谜语比哲学解释多了一项对问题背后意义的关注。因此,阿多诺认为哲学解释所遗漏的,美学可以为其在幻相(Schein)之中提供庇护(344-45)。于是,对谜语的解答过程重点不只在于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