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的价值往往在于对既有理论形成新的阐释和做出必要的反思。自近代以来,因受德国古典美学和启蒙史观的影响,美学史的研究很大程度上被视为人之精神自由的解放史。它以审美无利害为基准,将美学研究对象限定在美和艺术之内,尤其体现在黑格尔美学体系中。然而,这种处理方式实质是对美学作为“感性学”(“美学之父”鲍姆嘉通语)的一次学科狭化和“瘦身运动”,导致许多重要的美学命题因此而被驱逐。其中,地理学的审美维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科学突飞猛进的今天,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地理学就是一个纯然客观、绝对理性的认识,往往忽视了人们在地理认知中所渗入的情感经验、丰富想象以及被人为规划的维度。这一点早在意大利学者维柯(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的“诗性地理”理论①,在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发动的认识论“哥白尼式革命”(即客体符合主体)和撰写的《自然地理学讲授提纲》(1757年)②中,以及在法国的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 1901-1991)、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和英国的大卫·哈维(David Harvey 1935-至今)等人倡导的“空间生产与空间转向”③理论中,得到相对系统的反思。其中,1927年德国地理学家阿尔弗雷德·赫特纳(Alfred Hetterner 1859-1941),他在《地理学:它的历史、性质和方法》中,正式提出“美学地理学”④概念,将美学与地理学正式联姻,从美学的角度对区域地理和人文地理进行学理探究,不仅着眼自然山川本身的美,也兼顾其人文特性,它对当下美学研究有重要的启示。其中之一,就是提醒我们地理认知并非纯然只有客观理性的维度,它也有受其他因素影响而正在生成中的审美维度。倘若以此为理论导引,中国道教神仙地理学所开出的“洞天福地”理论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案例。它是集自然景观、社会习俗、传统神仙信仰为一体的神圣空间观念,它所展示的地理山川有被人为规划和想象性重构而兼具审美化的特质,蕴含着人的情感经验、想象性配置以及精神期待,所涉山川均被无限理想化、神秘化了,从而建构了一种以“仙境”为核心的美学地理学体系。不仅如此,“洞天福地”也成功进入中国文学艺术(如游仙诗、山水诗、山水画,园林等)所歌咏、展示、挪移的对象,向美学敞开了更为广阔的艺术维度。如今,在美学研究日益向审美文化漫溢的语境下,它为尝试并建构中国特色的审美地理学提供了现实案例和可能。下面就上述问题展开,尝试论之。 一、“洞天福地”理论的历史生成、演化及其基本内涵 道教历来讲习修炼,重视对自然环境的选择,“洞天福地”就是集中体现。它作为中国道教神仙地理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其产生、发展与完善历经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远可溯及古人的长生不老和寻仙采药观念。自有人类,生与死的问题,就是一大哲学命题,生的突然,死的恐惧,我从哪里来,将欲何处去,成为生而为人最大的困惑。诚如西班牙哲学家费尔南多·萨瓦特尔所指出:“死亡急促地唤醒了我们了解生命中事物的渴望。”⑤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古人就有为摆脱死亡恐惧而追求长生不老做神仙的观念,于是在中华大地上流传着经久不衰的“昆仑神话”和“海外仙人”传说,产生了诸多有关神仙灵异的记载,这在《山海经》《穆天子传》以及战国《庄子》《楚辞》等文献中均可得到证实。如《山海经》中就有“不死之药”“不死之国”的记载,“整部《山海经》,可以说是一部神话性质的地理书。”⑥《穆天子传》中也有“昆仑仙圣”西王母的传说,《庄子·逍遥游》更有“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赞歌。 至秦汉时,这种神仙观念得到了强化。秦始皇、汉武帝为追求长生不老,永享天福,派人到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等地索取长生不老之药。如《史记·封禅书》云:“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⑦《汉书·郊祀志》也有类似记载,汉朝立国,齐人少翁、峦大、公孙卿等人,皆言海外仙人之说,“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⑧而汉武帝晚年自家也笃信神仙方术,派人四处寻仙问药。曾有署名东方朔撰的《十洲记》,借东方朔之口向汉武帝讲述八方巨海之中灵洲仙岛之事。如此一来,上有好之,下必效之,秦汉越来越浓的神仙观念,结合先秦道家思想,东汉张陵正式创立了道教。 道教产生之后,先前的神仙观念和道家思想迅速被道教徒广泛吸收,并通过以炼食丹药的方式,开始将优质的自然山水与人之修仙成败建立了直接联系。如刘熙《释名》云:“仙,迁也,迁入山也。”⑨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也说,“为道者必入山林”“合丹当于名山之中,无人之地”,否则“药不成矣”,于此也就滋生出早期所谓“十洲三岛”之说,“弃神洲而宅蓬瀛”“或造玄洲”⑩。按《元始上真众仙记》载,“玄洲”“方丈”皆有仙人居住(11)。此后,随着道教思想的继续传播,道门中人寻仙炼丹,渴望长生的欲念,几近迷狂,为顺利迁入神山,绘制了早期神仙地理学著作之《五岳真形图》。“五岳真形者,山水之象也”(《五岳真形图序》)。北周时,以此为背景出现了由官方敕纂的《无上秘要》,均是讲述神山府邸之事,其内容构成道教“洞天福地”理论的重要来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