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亚里士多德以来,隐喻一直因其独特的修辞功能而深受重视。到了20世纪,学者们开始逐渐认识到,隐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一种基本的认知方式,这一隐喻研究的认知转向使得研究者对日常隐喻有了更多的关注。莱考夫和约翰逊(G.Lakoff and M.Johnson)曾指出,“隐喻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我们惯常的概念体系,我们的思维和行为,在本质上都是隐喻性的”。①如“人生是一场旅行”这样的表达,它通过为人们所熟悉的概念“旅行”来解释较为抽象的概念“人生”,使人们可以联想到“遇到坎坷”“走了弯路”“畅通无阻”等含义,从而更具体地理解和把握“人生”这一描述对象。正是这种对隐喻认知价值的重新审视,构成了当代认知科学的三大重要发现之一。② 1936年,理查兹(I.A.Richards)将对隐喻的探讨从单纯的语言现象转移到了思想层面,认为隐喻的机制是两个并置概念在互动基础上生成新的意义;③此后,布莱克(M.Black)发展了理查兹的“互动论”,认为隐喻话语的加工是通过将一组由次要主词得到的“相互关联的隐含”投射到基本主词上来实现的。④1980年,《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出版,标志着著名的概念隐喻理论的诞生,该理论认为隐喻的本质是两个认知域之间的互动形成的跨域映射,自此隐喻研究进入了全新的认知研究阶段。概念隐喻理论揭示了隐喻在认知中的基础性地位和系统性框架,但也正是由于过于强调认知的固有框架,该理论对日常交际中所使用语言的语义以及语用因素的重视不足,对实际语境中灵活多变的隐喻表达解释力不强。具体而言,概念隐喻中的概念映射是一个从源域到目标域的函数f:S-T(其中S为源域,T为目标域,对于任意b∈S,有唯一的a∈T与之对应)。它通过源域和目标域中对应元素的映射关系,表征源域中的空槽(slot)、关系、特征、知识与目标域中相应的空槽、关系、特征、知识的一一对应。⑤这种映射关系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类比推理,其基本模式是“A具有性质a,b,c,d;B具有性质a,b,c;则B具有性质d”,即前提中需要先有一系列的相同性质存在,才能由此推出一方拥有的性质也为另一方所有。但对于日常交际中的隐喻理解,类比推理的前提过强,说话人表达和听话人理解时可能都只对源域中的几个性质进行了关联和突显,不一定完成源域和目标域内部要素的一一映射。 随着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学者们对信息搜索和提取进行了持续深入的探索。奎廉(M.R.Quillian)通过对人类记忆的研究,认为记忆的储存依赖于概念间复杂的联系,并由此提出了语义网络的概念;⑥西蒙斯和布鲁斯(R.F.Simmons and B.C.Bruce)用语义网络中的节点表示对象和概念,边表示节点之间的关系,将语义网络转化为谓词逻辑演算。⑦而隐喻因其表义的间接性,对信息的获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1990年以来,学者们陆续提出了各种处理隐喻的计算理论和模型,如马丁(J.H.Martin)提出了基于知识的隐喻解释、描述和获取系统MIDAS;⑧斯坦哈特(E.C.Steinhart)利用扩展的谓词逻辑,给出了一个基于可能世界语义学的隐喻结构理论及其计算模型NETMET;⑨巴登(J.Barnden)结合隐喻与信念推理关系的研究,建立了一套基于规则的隐喻推理系统ATI-Meta;⑩内海(A.Utsumi)采用一种语义空间模型对隐喻的理解过程进行了计算模拟。(11)随着近年来深度学习技术的蓬勃发展,比佐尼(Y.Bizzoni)等利用词向量强大有效的表征能力结合基础神经网络架构来处理隐喻,在名词性隐喻和形容词性隐喻的识别任务上取得了较好的效果;(12)雷(M.Rei)等通过有监督的语义相似网络进行隐喻识别,以在网络中添加门控机制的方式完成了语义特征的提取。(13) 这些研究从语言认知、语义计算等视角对隐喻的生成和理解作了多维度、深层次的分析,让我们认识到隐喻在人类认知中的重要作用和对其进行表征的可能性。而在当下的数字化时代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信息被编译为不同类型的符号,符号化传播已经逐渐成为信息交互的主流形式。隐喻本身也是一种符号现象,可以是语言符号,也可以是图像或声音等形式的符号。所以,我们进一步以具有元学科性质的认知符号学为切入路径,尝试对隐喻表达和理解中一系列复杂的认知过程给出一个相对完整的符号学解释框架。从以皮尔斯(C.S.Peirce)为代表的符号学视角看,隐喻表达和理解的过程也就是符号生成与解释的过程。尽管利科(P.Ricoeur)认为,隐喻研究不能“通过将话语语义学还原为词汇实体的符号学来完成”,(14)但他所要强调的仅仅是隐喻语词不能简单地作为语言符号解释为字面义,并不是否认将隐喻作为符号进行解读的可能性。这也恰恰说明,在隐喻这一特殊符号的解读中,非字面的语用因素起着关键作用。我们认为,认知主体、认知语境、心理过程和符号链是其中必须重点考虑的要素。同时,以不同的符号要素为切入点所进行的隐喻分析也存在很大差异:从符形的多样性角度看,隐喻既可以通过语言形式呈现,也可以通过融合了图形、声音、表情、动作等的多模态符号表达;从隐喻的认知主体看,不同主体(人类、机器、人机结合)的理解情形也各不相同。 本文主要讨论以人为主体、以自然语言为载体的隐喻形式,从符号和信息传递的角度重新审视其生成和解释,对概念隐喻中简化了的部分进行补充和修正,分析和构建隐喻表达者和理解者在隐喻符号生成与解释时所涉及的推理过程。具体探讨如下三个问题:(1)在将隐喻语言视为符形时,字面含义和语用因素如何相互作用形成符号链?(2)如何模拟隐喻符号交际中,交际双方所完成的信息传递与获取?(3)隐喻符号认知的信息加工过程反映出思维的哪些属性,这些属性在隐喻表达和理解的过程中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一、隐喻的符号学构建 皮尔斯曾指出,我们所有的思想与知识都是通过符号获取的。(15)可以说,人们对于事件的认知就来自对事件所涉的情境符号的解读。皮尔斯的符号“三元说”理论将符号定义成这样一种事物,它一方面由一个对象所决定,另一方面又在人们的心灵中决定一个观念(称为解释项),符号与其对象、解释项之间形成了一种三元关系。(16)其中,符号形体与符号解释项之间的关系称为“意指”,与表达对象之间的关系称为“指称”,相互关联的三者就构成了一个“符号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