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方到学界:抗战军事史研究在台湾

作 者:

作者简介:
苏圣雄,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研究员。

原文出处:
抗日战争研究

内容提要:

在台湾,军事史研究并非学界主流,抗战军事史研究亦然。不过由于抗战终究是一场战争,军事是不可忽视的面向,学界仍有一定的研究,这方面最早由刘凤翰开拓,时间在40年前,至今已颇有积累。学界研究之外,早在70年前的战争时期,军方于“编纂”方面已有所投入,然后在“研究”方面配合军方战略学的发展,形成其研究范式。军方与学界相交流,成为台湾抗战军事史研究的重要历程。本文分梳军方抗战军事史发展脉络,析论军方与学界学术推进的关系,归纳学界当前研究重点。通过对史学史的探讨、方法论变迁的述论,除了整体研析70年来的抗战军事史发展,或可为今后进一步研究提供参考。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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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前言

       台湾的抗战军事史,限于史料开放与研究环境,最先系由军方进行编纂与研究,这一工作自战时便已展开。然而,台湾学界对于军方的成果不甚满意,知名军事史家刘凤翰,批评国军流传的抗日战史著作有繁有简,重点取材各有不同,但看多了都是同一资料来源——军方出版各书。他率直地指出,其中有些著作是“炒冷饭”或“回锅肉”,另有多数著作则是“每年剪剪贴贴,增增改改编编,换换题目出书,没有新义,缺少新的资料加入,更无研究发现”。刘凤翰肯定台湾三军大学编纂的《国民革命战史第三部——抗日御侮》是战略性高水平的研究,但对其他著作评价很低。他认为军方成果所以如此,是因为史政单位不培养专业人才,军官管史政,流动性大,主管对史学缺乏正确认识与修养,文宣与史政混淆,禁忌太多,又不敢秉笔直书。①

       刘凤翰是台湾抗战军事史研究的学界先驱,他对军中战史的评价,当有一定合理性。迄今,台湾学界对于军中战史的看法,似乎仍延续其见解,认为军中战史为资料堆砌,或是觉得对国军自身歌功颂德过甚。不过,刘凤翰是在20世纪80年代展开抗战军事史研究,在此往前到抗战结束的1945年的30多年时间,军中战史发展过程为何?写作特色为何?学界自20世纪80年代草创的抗战军事史研究,与军方多年的发展关系为何?种种课题,似仍有梳理探究之价值。

       刘维开《〈抗日战史〉的前世今身》一文,已就军方的重要著作《抗日战史》编纂历程做了深度分析②,本文探讨不限于该著作,系就台湾抗战军事史研究的整体进展作分析,并不可避免地从军方的编纂与研究展开,分梳其演变脉络,然后再探讨学界研究历程,析论与军方的关系,最后再归纳学界当前研究重点。论述过程特别注意方法论的变迁,并探究未来可以发展的方向。③

       二、军方的编纂与研究

       (一)战史编纂的历程

       正如一般史学发展总是由整理史料开始,军方抗战史的发展,亦是从编纂整理开始。这个工作在战时便已展开,初始并非提供历史研究,而是各有目的,其内容概可分为内部资料、军事教育丛书、宣传书籍三类,前两者多属机密,后者则求推广流通。

       内部资料为各部队与各级单位普遍编制的战斗要报、战斗详报、阵中日记等,是军方制式的内部报告,作为各部战绩的记录,是历史的一部分,可视为抗战史编纂成果。军事教育丛书的目的是面对大敌,检讨得失,教育来者,求不断精进,为当时所重视,在重要作战之后,统帅部往往要求各机构、各部队进行检讨,然后编刊相关书籍,如军事委员会军令部编印的《徐州会战国军作战经验》④《武汉会战期间国军作战之经验教训》⑤,第五军参谋处编的《昆仑关战役纪要》等。⑥就宣传书籍而言,军事委员会于战争爆发各周年,发行纪念特辑,述有军事概况,如全面抗战爆发第一周年出版的《抗战一年》⑦,第二周年出版的《抗战二年》等。⑧各部队也出版战史,以求激励士气,振奋人心,或是宣传自己部队的贡献,如海军总司令部出版的《海军抗战事迹》⑨,又如第十二集团军编有《粤北大捷》⑩,再如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司令长官薛岳)编有《长沙会战纪实》(11)《第二次长沙会战纪实》(12)《第三次长沙会战纪实》等。(13)

       何应钦身为参谋总长,是地位仅次于蒋介石的国军将领,其于战争期间,对内部有军事报告,性质可说是内部资料(14),另外其每逢七七,皆有公开发表文章,记述战争经过,至1942年5月,这些书稿集结为《五年来之抗战经过》(15),公开发行,其性质倾向宣传。

       战时编纂抗战军事史的一个主力,是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战史编纂委员会。该会于1939年成立,其设置目的为指导编纂战史,以及战略、战术之研究与改良。委员会内设编纂、编译两组,前者负责中日战史之编纂,后者负责日俄战史及世界大战史之编纂。(16)在抗战过程中,该会搜罗许多军事机构和部队的档案,并且展开中日战史的编纂工作,战争结束之初,部分初稿完成,其目标为以史为鉴,可说是军事教育的一环。(17)

       因此,抗战期间军方虽谈不上“研究”抗战史,但其内部报告、军事教育丛书、宣传书籍三类编纂,已有成果。

       战后初期,军方在战史编纂方面续有产出,如何应钦对历年所记战争经过进行摘要汇编,内容大抵承袭《五年来之抗战经过》一书,出版了《八年抗战之经过》(18);时任国防部部长的白崇禧亦出版了《抗战八年军事概况》;参谋总长陈诚则出版了《八年抗战经过概要》。(19)另外,第九战区的幕僚人员,为宣传薛岳的抗战事迹,出版了《抗战纪实》(20);第三方面军的人员亦出版其战史,彰显汤恩伯的功绩。(21)这些著作之内容,系通过对历史经过的铺陈,突显国军抗战的贡献。

       国府迁台以后,政权风雨飘摇,军队与组织机关皆有待整顿或重新建立,而军中历史编纂单位此时并未缺席。蒋介石十分重视战史教育,这使得没有直接效用的战史,在军中仍具一定地位。

       “国防部史政局”是当时最重要的战史编纂机构。先是,前述之军令部战史编纂委员会于1946年改称为“国防部战史编纂委员会”,继续进行编写中日战史的工作,1948年该会完成初稿,随后将所有稿件于1949年移交“国防部史政局”。“国防部史政局”前身是国防部史料局,于1946年建立,未几改为史政局,后来在战乱中缩编为史政处,该处将这批稿件运送台湾,组织也随着播迁。(22)

       1950年伊始,“史政处”即展开战史编纂委员会的中日战史初稿修正工作。1962年,稿件奉准由“国防部史政局”出版,定名为《抗日战史》,至1968年全部出齐,连同1册《总目录》,共101册(以下简称“百卷本”),是军方出版篇幅最大且最具代表性的战史丛书。(23)其内容可说是国军抗战史料的汇编,大量摘录战报、阵中日记、报告图表,即便是其中解释性较强的部分,也多为战时的军事检讨报告。由于来源众多,甚至有矛盾之处,至于日军的动态,采用战时国军的情报,未能直接接触日军史料,因此其研究性薄弱,将之视为史料汇编或不为过,可说是国军抗战史编纂集大成者。刘凤翰因评之曰:“此书尚不失为一套比较完整之资料书。”(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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