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构词法的研究一直是语言研究的薄弱环节,但其重要性却不容忽视,对此,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指出:“各种语言的区别,在词法上比在句法上更大。”①现代意义上汉语构词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我国第一部语法著作《马氏文通》,马建忠对于构词的研究,并未有系统的论断,仅在各章节中提到“动字骈列”“名字骈列”“加字成名”“名后殿字”等词语构造方式。《马氏文通》及之后的构词研究,多以“字”作为构词的单位,分析字的性质和组成词的方式。直至20世纪40、50年代,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下,语素概念被引入汉语的构词研究。语素(morpheme)由布龙菲尔德在《语言论》一书中首先提出。在布氏看来,语素的确定完全根据其分布替换法则,语素是能够替换的最小的有意义语言形式,这一语言形式“跟别的任何一个形式在语音—语义上没有任何部分相似”,它是一个“简单形式”(simple form)②。一般来讲,我国学界将语素界定为最小的音义结合体。我国首位采用语素概念的学者是陈望道。1940年,陈望道在《文法革新问题答客问》一文中论及构词法问题时第一次使用“语素”,并将语素分为实素和虚素③。1979年,吕叔湘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一文中,把五级单位制引进汉语语法研究,即语素、词、短语、小句和句子④。1982年,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一书中提到:“语素是最基本的语法单位。比语素高一级的单位是词。所有词都可以看成是由语素组成的。由一个语素形成的词是单纯词,由两个或更多的语素形成的词叫合成词。”⑤由于构词是指语素和语素的结构关系,单纯词只有一个语素,也就不存在语素和语素的结构问题。所以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一书也强调指出:“单纯词由一个语素形成,没有构造问题,因此我们要讨论的实际上只是合成词的构造。”⑥朱德熙将合成词的构造方式分为重叠、附加、复合三大类,此三大类的划分是从语法构词的角度立论,朱德熙对单纯词的构成不做分析。马真在《先秦复音词初探》一文中谈到:“先秦复音词从结构方面来考察,首先应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单纯词,一类是合成词,单纯词只有一个词素,当然不存在内部的结构问题,但是从语音方面看,还有多种不同的形式。前人把这种词叫做连绵字。”⑦马真虽然认为单纯词不存在内部结构问题,但却从语音维度提出了单纯词构成的问题。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提到构词问题时,提出词是由语素构成的,由一个语素构成的是单纯词,有联绵词、叠音词和音译词之分,由两个或两个以上语素构成的是合成词,其构词形式有复合、附加和重叠三种⑧。唐钰明进一步指出:汉语复音词的产生主要有语音造词和结构造词两条途径,语音造词产生单纯词,结构造词产生合成词⑨。合成词是语法构词,单纯词是语音构词,在之后的构词研究中,一般都遵循这一思路,分为语法构词和语音构词两个维度来论析。与这一语法理论体系相一致,学界对联绵词就有如下的界定方式。如:蒋礼鸿、任铭善在《古汉语通论》中提出:“用两个音节表示一个整体意义的双音词,其中只包含一个词素,不能分拆为两个词素的,古人管这种词叫做謰语或连绵字。”⑩徐振邦将学界对联绵词的不同界定总结为“双音节单纯词”,在其著作《联绵词概论》中认为:“现今界定联绵词为双音节单纯词,也称作单纯性双音词。具体地说,联绵词中的两个字仅是一个词素,不能分拆为两个词素。”(11) 综上,既然联绵词是单纯词,那么其构词方法便应是语音构词。现代构词理论以语素是否单一性作为依据,语法构词与语音构词彼此界限分明不能越雷池一步。但我们在实际研究中却常常遇到这样的背反现象,如“妩媚”、“缤纷”这类词,不论从传统语言学着眼还是从我们的语言感知都将其划定为联绵词,它们也符合联绵词双声或叠韵的语音特征。在古音中,“妩”、“媚”都是明母;“缤”、“纷”都是帮母。但它们并不符合现代语言学对联绵词的界定。因为“妩”、“媚”、“缤”、“纷”分别有意义,其意义均与其合成词“妩媚”、“缤纷”相关。具体分析如下: 妩媚可解为“姿容美好;可爱”。“妩”可单独使用,表“娇美”义,“媚”也可单独使用,表“艳丽”义,二者意义均和合成词妩媚相关。如: 爱莲香送晚,翠娇红妩。(陈允平《扫花游·雷峰落照》)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阮籍《咏怀诗》之五) “缤纷”可解作繁盛貌。“缤”、“纷”可分别使用,“缤”,表纷乱貌、飞动貌;“纷”表“乱、杂”义,二者皆与“缤纷”的繁盛貌有关。如: 缤连翩兮纷暗暧,倏眩眃兮反常闾。(张衡《思玄赋》) 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史记·淮阴侯列传》) 由此推论,根据现代语言学构词理论,妩媚、缤纷就不是由单语素构词,其不应属于单纯词,也就不能算作联绵词,而是应该隶属语法构词的并列合成词。这就与学界将“妩媚”、“缤纷”视为典型联绵词成员相矛盾,这让我们在处理联绵词时会手足无措难定一尊。作为语音构词的联绵词,在生成过程中,是否只受语音要素的制约?联绵词在受语音要素制约的同时,是否可有语义、语法要素的参与?这是本文将要讨论的核心议题。 二、语词构成的制约因素探讨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语词构成过程中并非受到单一因素的制约,因此,在分析词的构成时,也不应该泾渭分明地截然分为语音构词和语法构词,即语音构词只针对单纯词,语法构词只针对合成词。在语词的生成过程中,语法、语义和语音会共同产生制约作用,只是在不同类型的语词产生中,它们的制约作用和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而已。 汉语词汇经历了由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演化的历时过程,在此过程中,双音节词的生成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要遵循哪些规则呢?我们认为,语音、语义和语法三个要素都会参与其中,语词的生成过程是在这三者的彼此制约中达到一种平衡。比如上面提到的“妩媚”、“缤纷”这类词,它们在语音上存在双声关系,同时又是由两个有意义的语素构词。它们在构词过程中既受到语音的制约,但同时也受到语义和语法的制约,不过,语音要素的制约力更强。笔者曾提出,联绵词的本质属性并非如学界一般认为的双音节单纯词,而是语音的联绵性,也就是说,在联绵词的生成机制中,双声叠韵的语音构词模式是其主要制约机制,如果联绵词是由两个有意义的音节构成,还表现为语义的联绵,那么构成联绵词的两个语素意义相同或相近(12)。对于以单音节词为主要词汇面貌的上古汉语而言,复音节联绵词的产生途径学界多有讨论,主要有如下几端:联绵词是由于感叹和声音的缓急形成;联绵词是由复辅音声母的分化形成(13);叠音词的音变繁衍导致联绵词大量产生(14)。无论联绵词具体是由哪种途径产生的,其在语音上都要遵循双声叠韵的语音联绵机制。如果构成联绵词的两个音节是有意义的,如“颠沛”、“流离”、“妩媚”、“缤纷”等,在构词过程中语义和语法也是制约因素,但并非主要制约因素,语音才是主要制约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