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译佛经是汉语历史语言研究的重要语料。作为一种与文言文语体风格迥异的新型书面语资料,它包涵了大量的在同期其他文献中不见或罕见的口语成分,为我们了解各个时代汉语的实际面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同时,作为翻译宗教经典的语言,其中羼入了大量非汉语成分,这又成为我们研究伴随印度佛教与佛教文化的传入、由汉译佛经为主要形式而发生的大规模中印语言接触,及其对汉语的发展演变究竟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的珍贵语料。 然而,与译经语料的上述珍贵性相伴而生的,是其复杂性。具体的表现是,口语成分与外来成分往往交织在一起,难于分辨。让我们先用例子来说明。 仍然选《人本欲生经》。这是东汉时期由西亚安息国来华传教的安世高翻译的一部阿含经典,记述释迦牟尼对大弟子阿难讲解“生老病死”之间的因缘(逻辑)关系。经的开头是这样的: 一時,佛在拘類國,行拘類國法治處。是時,腎者阿難獨閑處,傾猗念,如是意生:“未曾有是意是微妙,本生死亦微妙中微妙,但為分明易现。”便腎者阿難,夜已竟,起到佛。已到,為佛足下禮;已訖,一處止。已止一處,賢者阿難白佛:“如是,我為獨閑處傾猗念,如是意生‘未曾有是意是微妙,本生死亦微妙中微妙,但為分明易现。’” 交待了事情的缘起,阿难认为“生老病死”并没有什么深奥之处。接下来—— 佛告阿難:“勿說是分明易知易見,深微妙。
!從有本,生死是。
!從本因缘生死。如有不知、不見、不解、不受,令是世間如織機躡梭往來,從是世後世,從後世是世,更苦世間居,令不得離世間。如是因缘,
!可知為深微妙。從有本生死,明亦微妙。若有問:‘有老死因缘?’問是便赧:‘有因缘。’何因缘,
!老死?’便赧:‘生故。’若有問:‘有生因缘?’問是便赧‘有因缘。’‘何因缘生?’‘有故為生。’若有問:‘有因缘有?’便赧:‘有因缘有。’‘何因缘有?’‘受因缘有。’若有問:‘有因缘受?’赧:‘有因缘受。’‘何因缘受?’赧:‘為愛求因缘受。’……”(T01,no.14,p.241,c25-p.242,a15)① 以上释迦牟尼的回答,用的是常见的自问自答的方式。这段话除了将呼语“阿难”插在句子中间的用法外,还有两点可以留意。一是问答之间的转换,并非总是通过词汇标记,即在引语之前加上某某问,某某答;二是问句不用疑问词作标记。以今天的语感来看,这三点营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口头感”,似乎这段文字完全是对话现场的实录。 疑问句不用疑问词作标记,这很可能是当时汉语口语的特色。但在对话中频繁使用呼语,以及将呼语插在句子成分中间的用法,在汉语非佛教文献里罕见。这是否同样为东汉时代汉语口语的反映?然而,根据此前的梵汉对勘研究,译经中的这类表现,大都是对原典语文仿译的结果。[7.4,20,10]如果我们不了解印度文本的结构特点,不了解源头语的句法规则,不了解佛经翻译的基本性质,即它最初并且在后来也主要是一种以原典语言为母语或对其非常熟悉的译者,将自己的母语或熟悉的语言译为非母语的、同时自己并不擅长的汉语,因而导致大量负迁移的翻译,就很有可能误将这样的用法也当作汉语口语的固有现象。 本文讨论的中古译经中的A型“人称代词+NP”组合,同样是一个能够证明上述译经语料的复杂性,其来源需要仔细辨认的例子。仍然请先看一段材料,选自刘宋时代从印度来华传教的求那跋陀罗翻译的《鹦鹉经》。这是一部以寓言故事来阐述佛教的因果报应和六道轮回观的短经。 一天,释迦牟尼到舍卫城化缘,走到一个主人名叫鹦鹉摩牢兜罗子(简称“摩牢”)的人家。当时主人不在,家里的白狗对来客狂吠。释迦牟尼对狗说:“止!白狗!不须作是声,汝本吟哦!”狗听到后便卧在门前,闷闷不乐。摩牢回来,见到爱犬不高兴,于是询问家人。得知缘由,非常生气,立即去找释迦牟尼算账。 彼時,世尊無量百眾在前圍遶而為說法。世尊遙見鸚鵡摩牢兜羅子從遠而来,見已世尊告諸比丘:“
①遙見鸚鵡摩牢兜羅子從遠而來不?”“唯然,世尊!”“若以此時鸚鵡摩牢兜羅子命终者,屈申臂頃如是生泥犁中。何以故?彼如是極向我瞋恚故,因彼瞋恚,身壤死時生惡趣泥犁中。” 摩牢骂骂咧咧地来到释迦牟尼的住所,质问事情的经过。当释迦牟尼将之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之后,摩牢意识到白狗与自己有某种因缘关系,想要知道究竟。于是二人又有了如下的对话: “此瞿曇!此白狗本是我何等親屬?”“止!摩牢!不須問!汝或能聞憂感不樂。”彼鸚鵡摩牢兜羅子再三白世尊曰:“此瞿曇!白狗本是何等親屬?”“
②已再三問,當說之。此摩牢!白狗前所生,是汝父,名兜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