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知识论及其教育图景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学强,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教育史。杭州 311121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庄子的知识论深植于春秋战国时期特殊的社会历史情景中,从自然主义立场出发,将知识与天道、知识与德性相关联,以求知服务于个体本真自由生命价值之实现。在对知识局限性形成的影响因素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庄子就如何处理教育与知识两者之间的关系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立体的独具一格的教育图景,深入阐述了知识的边界、知识的效用及求知的境界等问题,重点探讨了求知的态度与功夫问题。庄子的知识论及其勾勒的教育图景为我们当下深入理解知识与生命、教育与知识的关系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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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0)05-0224-09

       中国传统哲学以境界论为根本人生哲学,知识论服务于境界论的倾向非常明显,这在道家尤其庄子的哲学思想中有着明确的体现。由于我们长期以来用神秘主义、不可知论及相对主义等标签指称道家的知识论,消解了道家知识论的真正价值,也使得道家特别是庄子关于知识与生命、教育与知识有效关联的丰富内涵隐而不彰。

       葛兆光在谈到先秦道家的起源时称,“他们思路的起点是从‘天道’开始的,然后才从这里推衍出一个知识系统”①,从而在传统知识中衍化出一个与儒、墨迥异的知识论体系。先秦道家的知识系统包含着道家思想家对于天地宇宙系统、人类社会秩序及个体生命价值等多个领域独特的理解、体认,而庄子作为先秦道家在战国时期最重要的代表,对知识问题的讨论尤多,形成了独特的知识论。

       对于庄子的知识论,学界一般从西方认识论的框架和视角出发,认为其具有反智的以及直觉主义的倾向,代表了一种怀疑论与不可知论,但也有学者质疑以西方哲学框架来审视中国哲学观念时,“‘反向格义’的方法能否涵盖庄子‘知’论的多层面意蕴,击中‘知’论的哲学精要?是否难免偏离、遮蔽庄子的本意”②,这一质疑是非常必要的。如果说我们以不可知论或者反智主义指称庄子的知识论,便无法解释庄子为何会有“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以下引用《庄子》仅标明篇名)、“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齐物论》)等种种说法,也无法明了庄子“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德充符》)中所蕴含的教育智慧,因此徐复观称,庄子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依然要落在人的心上,“既须落在人的心上,则他不能一往反知,而必须承认某种性质的知”③。

       由此,我们需要尽可能合情合理地走进庄子的思想世界,以便准确把握庄子知识论的基本立场及其丰富内涵,辨析庄子对于知识根据及性质的界定,洞悉庄子倡导的关于知识的标准、界限以及求知态度与方式的意义,进而整体把握庄子知识论在先秦知识论演进脉络中的解构与建构价值,进一步理解作为教育家的庄子如何以其独特的知识论为基础,通过对求知问题的阐述建构出别具一格的教育图景。

       一、从何种视角理解庄子的知识论?

       知识论处于哲学的中心位置,对庄子哲学思想而言尤其如此。知识论问题是一个极富挑战性的话题,美国哲学家路易斯·P.波伊曼(Louis P.Pojman)在讨论知识论问题时称,“它的问题与困惑常出现在几个世纪的大思想家面前,有时激起了大胆而想象的体系,有时又使他们感到绝望”④。

       知识论问题因其似无边界的开放性带给了我们巨大的挑战,一方面它是如此的开放,包容了历史上形成的形形色色的各种具有远见卓识的知识论思想体系,它们之间往往旨趣不同甚至时常针锋相对;另一方面我们对于知识论基本理论问题的对话仍然困难重重,取得一致的可能性仍然遥不可及。无论是对知识论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还是对当代知识论发展趋势的分析,都揭示出知识论研究领域的一个醒目特征,即对知识基本问题探讨的多元化是必然的,因此“也许普通所称为知识那样的知识,一部分学哲学的人根本就不承认其为知识,即便在名词上他们从俗,然而他们仍可以不以那样的知识为‘真知’。也许他们在‘真知’所要达到的对象是普通所谓知识所用的种种方法所不能达到的对象”⑤。

       如果说上述对知识论特征的分析可靠的话,那么以西方认识论框架来分析中国传统知识论体系特别是独树一帜的庄子知识论必然会陷入困境,当然也无法契合作为庄子哲学思想核心的知识论的本义,而这不正是庄子所谓“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齐物论》)的最好例证吗?在对庄子思想的评价中,荀子以为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的评价是最有影响的,也确实击中了庄子哲学思想的根本要害,“所以在主张‘制天命而用之’的荀子,要说他‘蔽于天而不知人’,不但是自然的事,而且说的很对”⑥。这一根本要害使得庄子的知识论体系存在一些基本的局限性,如强调对知识统一性原理的把握而排斥多样化具体知识的确定性,重视直觉体悟的认识路径而忽视感官和理性思维在认识中的应有地位,肯定对基于“天之道”的自然性规律的因循而否定对基于“人之道”的社会性文化的创生等。但这样对庄子认识论的理解是否完全合理呢?我们在做这样一些判断的时候是否明了庄子的深刻用意?是否会让我们陷入庄子所力求避免的“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秋水》)的认识困境中?

       那么该从何种视角理解庄子的知识论呢?一种可能的路径是将庄子知识论放在春秋战国时期恢宏多变的社会历史情境中,放在诸子百家争鸣极富创造性的思想场域中,放在庄子自身充满自由气息的、以追求个体生命价值实现为旨趣的哲学体系中看,我们对庄子的思想及其知识论则会有一种不同于荀子并超越于学派之争的同情性理解。在春秋战国王纲失纽、礼崩乐坏的社会大变革时代,如何重新建立关于天地自然、人类社会及个体生命的有效解释体系,以为社会秩序的重建和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指明方向成为当时思想家的自觉选择,也自然会出现不同思想之间的争鸣。在诸子百家争鸣的进程中,庄子的思想及其知识论不过是道儒两家论辩历程中的一个节点而已,尽管这一节点极其重要且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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