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3;K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0)05-0118-13 当代学者、诗人缪钺在《元好问年谱汇纂》中说: 忆少时读遗山诗,虽不尽悉其身世,然往往悲凉感激,潸然欲泣。及读诸家年谱,参之金元史籍始知遗山之诗,国势人心有可为恸哭流涕者。诗人忧愤,无裨陆沉,其感人者深,而遭逢亦可痛矣!① 读元好问(1190-1257)在金亡前后所撰碑铭墓志,亦有是感。 蒙古窝阔台汗十一年(1239)夏,元好问几经辗转,终于在50岁时回到了老家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几及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为”,筑“野史亭”,著述其上。他写成的《金源君臣言行录》今不得见,《壬辰杂编》已经佚失,只有《中州集》和大量具有史传性质的碑铭墓志留存下来。②另一位名士刘祁(1203-1250)于金亡后也在家乡筑“归潜”室,所作《归潜志》多为元修《金史》采用。③黍离麦秀之悲、铜驼荆棘之慨,在中国历史上无代无之。但对于“金源遗士”来说,亡国之恨格外沉痛深切,且包含着更为复杂的心态和思想。金朝作为女真族政权,自世宗、章宗以来,大力提倡中原式政教传统和典章制度,力图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王朝。至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南渡之后,儒家士大夫精英集团颇具规模,学术和文化也发展出自身特点,产生自觉意识。然而,极其不幸的是,正当金朝文化达到鼎盛时,国势却迅速走向衰亡,金朝之灭于蒙古,使百年来发展至鼎盛的文化及其精英集团遭到毁灭性的摧折,这使得身为金朝文化代表人物的元好问、刘祁等人产生了巨大的痛惜惋恨之情,矢志为故国存史写史。他们的“国亡史作”在中国史学史、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将中国文化的历史意识推向新的高峰,值得进一步深入的研究和阐发。④ 中国古典史学理论很重视史家在历史撰述中的情感因素,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德》篇中指出:“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于文。”史家面对历史上的得失是非、盛衰消息,不可能无动于衷。相反,只有以饱满深挚的感情写出气韵生动的文字,才能够打动人心,是谓“天下之至文也”,但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⑤然而,倡导“科学历史学”观念的实证主义史学,把史学家的情感当作一种要在历史研究和写作中加以排除的“主观”因素。不过,自19世纪末历史认识论的研究兴起之后,历史认识和表现中的情感因素越来越得到正视,尤其是近年来“情感史”研究的勃兴,也为我们认识和阐发历史书写中的情感与思想提供了新的思路。⑥本文即受到情感史的启发,试图解读元好问碑传文中的情感、思想及其历史意蕴。⑦ 一、“中州文派”与金朝史书写 《金史·元好问传》称:“兵后故老皆尽,好问蔚为一代宗工,四方碑版铭志尽趋其门。”而元好问之撰写碑铭墓志,有着以碑传存史的自觉意识。⑧把元好问的碑传文、《中州集》以及刘祁的《归潜志》合而观之,会发现一个鲜明的共同的叙事特点,那就是以所谓“中州文派”或曰“中州文脉”作为金朝历史的主线,也就是说,他们笔下的金朝历史,最为重要的内容和价值乃在于“中州文派”的传承延续,其主角乃是北族王朝治下的儒家士大夫文人学者,而尤其偏重于金朝后期即卫绍王、宣宗、哀宗时期的精英士大夫及其生平事迹。⑨这一叙事特点,不但反映于元好问所作碑传文的传主身份,⑩更可以从其写作旨趣和重点上看出来。 金朝末代皇帝哀宗正大五年(1228)八月,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杨云翼病故,时年59岁,时任内乡令(今河南内乡)的元好问应其子之请作《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杨云翼(《金史》卷110有传),是南渡后倡导科举与文风改革的重要领袖人物,文章与赵秉文齐名,时人称“杨赵”。国家重大诏令册命多出其手,主持贡举三十年,门生半天下,有“儒宗”之称,元好问即为其门下士。元好问在碑文一开头,论述金朝自世宗以来文治完备,学校林立,科举盛行,逐渐培养起金源一代的士大夫阶级,且形成以父兄子弟和师友交游为中心的群体。学术的发展又进一步摆脱了科举考试的束缚,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远远超过五代、辽朝,成为继唐宋之后的文化高峰。“维金朝大定已还,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旧与乡里之彦,率由科举之选。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习,义理益明,利禄益轻,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南渡之后,金朝文化达到鼎盛局面,“名卿材大夫布满台阁”,足以代表其成就。接着,元好问历数南渡后金朝政治与文化方方面面的代表人物,指出“累叶得人,于兹为盛”。在文末《铭》文中,元好问写道:“山甫吉甫其庶而,鲁无君子焉取斯。”典出《诗经·小雅·六月》和《论语·公冶长》,意思是说,金朝南渡,时至末世,却出现了不少像周宣王时仲山甫、尹吉甫那样的贤臣,正是因为文治之盛,人才辈出,涵养既久,必有杨云翼其人。正如孔子所说,鲁国若无贤良,怎么可能出现像子贱这样的君子呢?然而,这些“名卿材大夫”不能匡扶国家,挽回国运,反而全成了殉葬品。时当正大五年,距离金朝亡国仅四五年时间,元好问不禁发出无力回天、徒唤奈何的悲鸣:“如公岂无匡复姿,天废商久实为之。孺子可教犹帝师,惜哉不遭隆准时。东隅之日今崦嵫,顾瞻乔木为齎咨。”金朝如同当年的殷商,为天所废弃,其国运不可挽回,就像东升的太阳如今西落一样。杨云翼这样的人物正是支撑着也是象征着故国的“乔木世臣”,如今只能顾瞻其人,慨叹不已罢了。在元好问的碑传文中,他屡屡为不幸遭逢末世的“名卿材大夫”发出悲叹。乃马真后四年(1245),元好问为哀宗朝名臣、官至吏部尚书的张正伦撰《神道碑铭》,重点记叙了张正伦曾经建议迁都关中或河中,“系于危急存亡者为甚切”,分封黄河以北九位军帅即所谓“九公封建”,“盖自公发之”。他慨叹:“岂无兴邦之言,天久矣其废商。屹颓波之砥柱,又安得溯横溃而独障?”(11)正大年间的监察御史孙德秀,当国运衰末之时,其他大臣往往以自保为计,他却能始终忠于职守,正色立朝,“言事数十条,蔼然有承平之风”。元好问在为他写的《墓表》中,不禁“念君平生,慨然长嗟”,“天之废商久矣,公其如命何!公其如命何!”(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