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靖康耻”

作 者:
程郁 

作者简介:
程郁,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200234)。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靖康之难”使上层妇女特别是皇室妇女遭受性暴力,这是“靖康耻”中难以言说的重要部分。南宋以后不仅正史只字不载,稗官野史亦禁毁殆尽。尽管宋君臣把妇女作为交易的筹码,但父家长制仍希望妇女以死殉国,多发的性暴力导致贞节观的强化。南宋士大夫热衷于传播烈女传记,强化了对女孩的特别教育,其灌输从教育、史学、文学直到绘画,形成整个社会的集体意识,将贞节观推向极端。以后节妇烈女激增,可见“靖康之难”是宋代贞节观变化的关键节点。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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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4.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20)01-0032-11

       相传岳飞所作《满江红》词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传唱至今。学界或疑为明人拟作,但“靖康耻”一类说法的确常挂在南宋人嘴边。南宋初张浚“以雪耻复仇为志”;绍兴初,金军南侵,侍御史魏矼训诫诸帅曰:“为诸公计,当思为国雪耻”;胡寅上疏为高宗拟诏曰:“金人逆天乱伦,朕义不共天,志思雪耻。”①

       所谓“靖康耻”“国耻”难道仅指徽宗、钦宗被俘及大片土地被占吗?所谓“逆天乱伦”是否还有别的意思?第一次东京解围之后,李纲上疏说:“又割三镇,质亲王,劫取金帛以亿万计,驱略士女、屠戮良民不可胜数,誓书之言所不忍闻,此诚宗社之羞,而陛下尝胆而思报者也。”②可见“驱略士女”与“质亲王”并列。东京城破之际,宋臣之言更直白:“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妃姬改嫁,臣民所耻。”③对宋皇室及士大夫来说,靖康之耻不仅意味着国亡,还有家破之后的难言之痛,“靖康之难”的性暴力是宋代社会性别史中绕不过去的话题。

       笔者所见有关先行研究,何忠礼考证说明,为掩盖韦氏的受辱,宋廷将她的年龄增加了十岁。王曾瑜认为,韦氏被俘时48岁可信,再嫁则未必可靠,但假公主案却“颇有疑窦”。美国学者伊沛霞(Particia Ebrey)在《正史、传闻与想象:关于开封失陷前后徽宗朝宫廷妇女的资料》一文中述及徽宗后宫妇女被俘后的命运。张明华《“靖康之难”被掳北宋宫廷及宗室女性研究》对“靖康之难”中宫廷及宗室女俘的遭遇作全面描述;她的另一篇论文《战争、战俘、文化碰撞——金国宫廷生活方式及宫廷礼仪汉化趋势研究》则从女真贵族的汉化观察女俘北迁的文化影响。但作者认为朱皇后自杀是对“大多数女性苟且偷生的最大嘲讽”,又落入传统社会性别观的窠臼。④“靖康之难”中还有更广泛的女性人群遭受到性暴力,本文试图了解宋代社会对这些受害者的态度,并观察“靖康之难”对社会性别观嬗变的影响。

       一 “靖康之难”使宋朝君臣集体蒙羞

       关于宋俘的遭遇罕见记载,一涉及金军的性暴力,更语焉不详,后人只能于纷繁史料中寻觅。“靖康之役,(金帅)斡离不初欲得一帝姬,萧庆语斡云:‘天家女非若民妇,必抗命自尽。’斡意沮。”⑤“靖康之难”之所以为国耻,不仅因为有大批上层女性蒙难,而且她们并没有杀身守节,这才最让士大夫郁闷。

       1.金军大寨为性暴力的第一现场

       靖康元年(1126)岁末东京城陷,金兵放出和谈之风,目标直指后妃与帝姬。十一月二十六日,金帅粘罕曰:皇帝“弗亲出城便须出质妻女,此外更无计议”。⑥

       大臣一开始就准备牺牲皇家妻女,“宋使邓珪尝称妃嫔帝姬之美。……因议和亲”。而皇帝总想用民女填金人欲壑。靖康二年(1127)正月初十,钦宗再次出城,经反复讨价还价,终于同意交出两名较疏远的宗女,大臣却恐吓皇帝:“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发遣,迟则和议不成。”⑦宋开始搜罗青楼女子或歌妓舞女,后公然抢掠良家女孩,“开封府尹徐秉哲自置钗衫冠插鲜衣,令膏沐粉黛,盛饰毕,满车送军中。父母夫妻抱持而哭,观者莫不嘘唏陨涕”。⑧第一批入寨者主要是平民女子,金人“选收处女三千,余汰入城”。如何分辨处女呢?退回的女性应已被性侵。

       正月二十二日,宋朝答应再献上十名赵氏女性及宫女、女乐等三千多人,并付巨额犒军金,“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⑨二十八日,第一位帝姬被金人霸占。史称“茂德帝姬”,小名福金,已嫁蔡京子蔡鞗,其被贡含有惩罚蔡家的意味。宋大臣扮演拉皮条角色:“议和诸臣诱姬至寨,误饮狂药,婉委顺从,斡遂肆欲无厌。”⑩二月初一日至三日,“虏索工匠各色人及三十六州守臣家属出城”。(11)众多士大夫女眷受害。

       国亡在即,宋君臣更疯狂地出卖女性。二月初五,宋臣许诺无论何人皆可献出,“遂指索帝姬三人、妃嫔御七人,吴幵等力请少主手押为信”。然而,二月初六,徽宗、钦宗二帝被废,初七“太上率妻(妾)、子妇、婿女、奴婢络绎而出,我兵监押轿车之中,抵瓮城,令内侍指认点验,后宫以下,骑卒背负疾驰”。“二十二日,宋康王母韦氏至自斋宫,与妻邢氏同禁寿圣院。”(12)几乎全部皇室女性及众多高官女眷被掳入金营。

       二月初十,王妃、帝姬九人被分给金将领,“独一妇不从,二太子(斡离不)曰:‘汝是千锭金买来,敢不从!’妇曰:‘谁所卖?谁得金?’曰:‘汝家太上有手敕,皇帝有手约,准犒军金。’妇曰:‘谁须犒军,谁令抵准,我身岂能受辱?’”“随侍小奄屡唤娘娘自重。妇不自主,小奄遂自刎。”(13)所谓“娘娘自重”,实催她自杀。

       十六日,“帅府令妇女已从大金将士,即改大金梳装,元有孕者,听医官下胎”。(14)此举一为确保后代血统的纯正;二为收这些女人为性奴。十八日,斡离不宴请诸将,强迫宋二帝二后出席,二后被迫与金将男女杂坐。妃姬二十人出侑酒,徽宗六女富金已嫁田丕,当场被金将设野马看中。“太上曰:‘富金已有家,中国重廉耻,不似贵国之无忌。’国相怒曰:‘昨奉朝旨分俘,汝何能抗?’令堂上客各挈二人。”(15)这时说“重廉耻”实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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