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庭坚的琴缘与禅缘 黄庭坚(1045-1105)是宋代颇具影响的文人琴家,是禅宗认可的知名居士,琴缘、禅缘皆深。 (一)黄庭坚的琴缘 黄庭坚与古琴颇有缘分。作为文人琴家,黄庭坚在宋代琴坛占有重要地位。 读黄庭坚诗作、琴铭,可知其习琴并藏琴。在《道中闻松声》一诗中他写道:“我欲抱七弦,写此以卒岁。”①在熙宁元年(1068)于《渡江》诗中也有“嗟行路之难兮,援琴以身忘”②之句,“抱七弦”、“援琴”可知其习琴。黄庭坚亦藏琴。今故宫博物院藏唐代雷琴“九霄环佩”龙池左侧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八字,末尾署名“庭坚”③。与黄庭坚传世书法作品相对照,琴背字体与之相符,可见黄庭坚题词应为真迹。黄庭坚另有著名的《张益老十二琴铭》,亦为琴铭的佳作。 黄庭坚品琴、论琴,有若干琴诗琴词琴文传世,对于古琴美学具有重要价值。在诸多琴曲中,黄庭坚尤喜《履霜操》,其《听履霜操》(熙宁元年作,1068)一诗云:“恐亲心为予动兮,是以有履霜之忧。古人之骨朽矣,匪斯今也。蹙然如动乎其指,浩然如生乎其心也。声音之发,钩其深也。枯薪三尺,惟学林也。”④ “无弦琴”是黄庭坚品琴、论琴诗文中出现频率极高之词,是黄庭坚论琴的关键范畴。 (二)黄庭坚的禅缘 黄庭坚与佛教、禅宗亦有很深的缘分。黄庭坚是禅宗认可的“参悟有得”的“居士”,禅典《五灯会元》将其列入临济黄龙派法嗣。黄庭坚嗣法之师黄龙祖心将辞世,命黄庭坚主持后事,这在禅宗史上是罕见的,亦足见其禅缘之深。 少时,黄庭坚生活在洪州分宁(今江西南昌一带),史载宋代仅洪州就有数十个大禅寺,黄庭坚家乡所在的分宁也有十余个禅寺,可知当时此地禅风之盛。尤为特殊的是,黄庭坚的家乡一带是禅宗名宿汇集之地。唐代著名禅师黄檗希运曾长期驻分宁县南的黄檗山,北宋禅门“五家七宗”之一临济宗黄龙派发源于此地。黄庭坚自幼与佛禅有缘,幼年常跟随精信佛教的祖母仙源县君到附近的禅寺去礼佛。⑤七岁作《牧童诗》,竟写下“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此类“看破红尘”的诗句。成年后,命运的波折、宦海的沉浮、妻子的离世更让他感到现实世间的无常与虚幻,立志觉悟本性、获得解脱。 在佛门中,对黄庭坚影响最深的无疑是黄龙祖心与黄龙悟新师徒。黄龙慧南所创立的临济宗黄龙派僧才众多,黄龙祖心、宝峰克文、黄龙悟新、兜率从悦等皆知名于世,并与文人士大夫过从甚密。黄庭坚与黄龙派诸禅师交游甚密,且嗣法黄龙祖心,后又得黄龙悟新的点拨。据《五灯会元》载,黄庭坚因黄龙祖心问“闻桂花香么”而“豁然有省”、领悟禅意,这成为禅史上的著名公案。黄龙悟新又以“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的话语诘难之,后黄庭坚于谪官黔南的道路中,对黄龙悟新的发问豁然明白,以书信报悟新曰:“(往日)盖疑情不尽,命根(我执)不断,故望崖而退耳。”⑥从此以后,黄庭坚在黔州止酒绝色,读大藏经三年。尝云:“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之八风于四威仪中未尝相离。虽古之元圣大智,有立于八风之外者乎?非学道不知也。”⑦ 另一位对黄庭坚影响较深的是禅师清凉惠洪。惠洪曾作诗邀请黄庭坚游湘西,《黄鲁直南迁,舣舟碧湘门外半月,未游湘西,作此招之》诗云:“江夏无双果无双,子云赋工未必尔。那知一饭在家僧,真是潜山癞居士。春湖白鸥未入手,衣冠林中作蝉蜕。”但因黄庭坚在长沙半月而“未游湘西”,惠洪只好前往长沙与其相会。《冷斋夜话》也曾记:“山谷南迁,与余会于长沙,留碧湘门一月。”山谷与惠洪十分投缘,结为忘年交,时有诗文唱和,情谊深厚,可见一斑。 禅宗之于黄庭坚不仅是交游与禅语、禅趣,更是指引其向上一路的生命安顿。禅内化为黄庭坚安身立命之支柱,亦内化为其古琴艺术哲学的根本,这充分体现为“无弦琴”及其所蕴含的审美内涵、审美意象、审美态度、审美趣味、审美境界。 二、“无弦琴”的审美内涵 在黄庭坚品琴、论琴诗文中,“无弦”、“无弦琴”出现的频率极高,如:“得意自己,书不尽言。如驭琴瑟,听于无弦。”⑧“渐老春心不可言,亦如琴意在无弦。”⑨“聊持不俗耳,静听无弦琴。”⑩“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11) 琴为有弦乐器,无弦何以成乐?然而,黄庭坚却反复言“无弦”、“无弦琴”,为何?“无弦琴”的真实审美内涵为何?这需要从无弦琴的历史由来及黄庭坚的禅宗文化背景去切入,才能准确领会、阐释黄庭坚的“无弦琴”的审美内涵及所体现的言意观。 (一)“无弦琴”的由来 “无弦琴”的典故,史上最有名者当属陶渊明。《宋书·隐逸》记:“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12)(此袭萧统《陶渊明传》)《晋书·隐逸传》作:“(潜)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13)又《南史·列传·隐逸上》亦记其事,文字与《宋书》同,唯无“无弦”二字。 据陶传,史称陶渊明“不解音声”,殆成定论。然而,陶渊明未必不懂音律。陶渊明自谓“少学琴书”(14)、“乐琴书以消忧”(15),又云“欣以素牍,和以七弦”(16),岂非不知音律、不习琴弦?然而,陶渊明虽习“有弦琴”而又壁挂“无弦琴”,究竟何意?若以陶渊明所处东晋“玄风”解之,“无弦琴”象征玄学“贵无”派所贵之“无”,这当然言之成理。然而,陶渊明是否受到了佛教思想的影响?据饶宗颐先生考,陶诗中曾提及“冥报”、“空无”字眼,且是时《维摩诘经》已译出,陶渊明想必曾涉猎其书。(17)陶渊明与刘遗民、周续之被称为“浔阳三隐”,续之师事东晋名僧慧远,陶渊明与名僧及名居士有交往是大概率事件。朱光潜、李泽厚、赵朴初等学者也皆认为陶渊明思想有佛学因素。朱光潜先生说:“我并不敢因此就断定渊明有意地援引佛说,我只是说明他的意识或下意识中可能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而这一点种子,可能象是熔铸成就他的心灵的许多金属物中的寸金片铁:在他的心灵焕发中,这一点小因素也可能偶尔流露出来。”(18)李泽厚先生认为,“陶渊明把玄学以及佛学所追求的人生解脱到了门阀氏族名士不屑一顾的日常最平凡的农村田园生活之中。”(19)而赵朴初先生也说“般若和禅宗的思想影响了陶渊明”(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