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2年出版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中,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晶体”(crystal)写作模式。他虚构了一场旅行家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的对话。马可·波罗致力于描绘旅行中千变万化的各种城市,但是它们看似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忽必烈听完以后不以为然,认为“马可·波罗的城市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仿佛完成那些城市之间的过渡并不需要旅行,而只需要改变一下她们组合的元素”①。他试图找寻在这些变化组合中所蕴藏的“标准化结构”,却徒劳无获,总是会有例外或者矛盾涌出。 时过境迁,当代“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ANT)代表人物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与摄影家埃米丽·赫尔曼(Emilie Hermant)合著的《巴黎:看不见的城市》(Paris:ville invisible)重新提到了卡尔维诺:“这部作品试图表明真实的城市与卡尔维诺所言的‘看不见的城市’有着诸多的相似点。无论它如何拥堵、饱和与令人窒息,在看不见的巴黎中我们仍然能够更自如地呼吸,它为我们提供了变革社会理论的契机”②。 对于卡尔维诺小说的指涉似乎让拉图尔的理论带上了几许“矛盾”的色彩。毕竟,马可·波罗描绘的55座城市连城市名字都是虚构的,而拉图尔的研究对象可是实实在在的巴黎。并且,在拉图尔的笔下,巴黎似乎也处处“可见”。它在书中首先被呈现为一张全景的图片和一系列巴黎市区的地图,随后叙述开始转向一些城市的特定物件:工作场所、街道、咖啡店、广告墙以及著名的历史建筑,甚至还有大学管理员的工作道具等。巴黎的市民和城市物件广泛地交织在图片和文字中,这显然是巴黎日常生活的写照。然而拉图尔却诡辩式地声称:“城市中的一切仍然保持不可见。”③拉图尔的这种“挑衅”,实际讽刺的正是传统城市研究中“物”的持续缺席,而“变革社会理论的契机”也暗示出晚近十年当代社会理论学界出现的一股新思潮——“物质性转向”(the material turn)④。众多学者开始围绕物、技术、身体、场所等议题展开了广泛的理论探讨与经验考察。物质性,似乎也成为新千年关照社会学界的一个新的理论图谱。 传播研究的考察自然也离不开“物”的介入:无论是传播活动发生所凭借的“媒介/技术”,还是其行动得以展开的“场所/设施”无一不是依靠特定的物质性载体。派克(Packer)和威利(Wiley)强调,传播分析历来有着“话语性”与“物质性”的二分:一方面,我们的研究持续关注于传播的话语性维度,充斥着“符号与象征,信息与意义……逻格斯的修辞策略,情感表达”,在此种视域下,传播被理解为一种携带意义、传递符号、产生反馈的中立通道;但另一方面,传播活动所依据的“基础设施、空间、技术、身体逐渐成为焦点”,而传播活动本身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物质性进程(a material process),无论它是物理意义上的,还是机械性或者数字性的”⑤。实际上,将传播活动从符号性转向物质性,所带来的是一种认识论上的偏移:即将物围绕着人“旋转”的理论预设(话语性)悬置,不仅去考察人是如何能动地使用物,也去考察物是如何能动地“利用”人。从更大的范围来说,传播学的物质性转向也恰恰呼应了现阶段人文研究的“新物质主义实在论”(new material realism)⑥传统的出现。 那么,“物质性”的所指究竟是什么?它又会为传播研究带来哪些新的启发? 有鉴于此,本文尝试选取城市这一横切面来考察正在兴起的传播与文化分析的“物质性”转向是如何可能的。依据伯格(Peter Berger)和卢克曼(Thomas Luckmann)提出的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vist)原则,并不存在一个稳固的、可以被指称的外部现实,现实总是展开于当下社会性的建构活动之中⑦。本文并不将城市空间理解为某种稳固的、可定义的、可认知的、预先给定的(pre-given)实体,诚如拉图尔所言:“城市的各部分以及它们所嵌入的不同整体并没有被预先决定”⑧。与伯格与卢克曼关注以人类活动为中心的“社会”建构不同的是,本文将“物质性”的维度注入社会建构传统,从而讨论物是如何“能动地”参与城市空间的社会生成之中——而这恰恰构成了理解城市传播研究物质性维度的核心议题。 一、城市的“物质”建构 理解“物”或“物质性”的第一步显然是如何清晰地界定这一概念。经验性地来看,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一不被物所包围:我们通过“物”(地铁、公交、私家车)完成工作-生活的出行,我们使用“物”(手机、电脑、电子设备)实现与朋友、伙伴的联系,“物”(建筑、公园、广场)为我们提供了城市生活的场所,“物”(住宅、围墙、门窗)也为我们标识出私人-公共空间的区隔。诚如拉图尔所言,当我们提及“物质世界”(material world)之时总是表示出与“人类/社会世界”(human/social world)相反的含义:即一方是科技、工具、建筑、自然物的世界;另一方是情感、观念、符号、意义和意识形态的世界⑨。尽管我们可以从经验上将“物”放在“人”的对立面来看,但是这在理论层面仍然存在着抽象上的难度。有学者指出,不同的学者在讨论物的时候经常出现术语的游移:有人使用“material”,有人使用“thing”,有人使用“object”,还有“stuff”“matter”“artifact”等,不一而足——这些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既有重叠,但亦有相左⑩。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仅仅从经验上界定“物”(将物理解为人的反面)也会在现实中遭遇困难:例如某个具体的工作场所是一个“物”吗?——如果是,那么场所里的电脑、桌椅、办公室又该怎么理解,这些“物”与作为整体的建筑是何种关系?同样,手机是一个确定的“物”吗?——如果是,那么手机的各种APP,手机的制作材料(芯片、屏幕、外壳),乃至手机里储存的各种信息(文本、视频、图片)又当如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