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周期率对话”文本之辨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冯务中,清华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中国高校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历史周期率对话”的完整文本具有丰富而复杂的内容,而且多处引用或化用古语,需要认真辨析。“周期率”与“历史周期率”是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周期率”与“周期律”两种表述均可讲通,但应该遵循“尊重原典”的原则称为“周期率”。“其兴也浡焉”与“其兴也悖焉”和“其兴也勃焉”意思一致,但渊源不同,引用时应该区别对待。“政怠宦成”“人亡政息”和“求荣取辱”各有其文本渊源和具体涵义。“历史周期率”的要义是从“其兴也浡焉”到“其亡也忽焉”的退化性变化,“超越历史周期率”或“跳出历史周期率”的要义是实现政权长期执政和社会长治久安。


期刊代号:A2
分类名称:毛泽东思想
复印期号:202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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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804(2020)03-0114-08

       作为一个思想含量丰富、发挥空间巨大的文史典故,“历史周期率对话”是很多论著关注的焦点。关注“历史周期率”可以有三种不同的视角:一是“辞章之学”,着重探讨“历史周期率”的文本及其涵义等;二是“考据之学”,着重探讨“历史周期率”典故的形成、传播和影响等;三是“义理之学”,着重探讨“历史周期率”本身的成因和对策等。三者都很重要,不可厚此薄彼。而就逻辑而言,研究“历史周期率”,应该首先逐字逐句地研读其文本,辨析其本义,从而走出“望文生义”和“想当然耳”的误区,进而为“义理之学”夯实基础。本文主要属于第一种视角。

       一、“历史周期率对话”的文本全貌及其说明

       “历史周期率”这则典故源自黄炎培1945年7月初访问延安时与毛泽东的对话。其文本始见于黄炎培1945年8月出版的《延安归来》一书。今人获知这则典故则多源于1982年8月出版的黄炎培自述《八十年来》一书——《八十年来》将《延安归来》作为附录收入。

       很多论著言及“历史周期率对话”时往往选择性引用,以致于人们难窥全豹。按照当事人黄炎培的记载,“历史周期率对话”的文本全貌如下:

       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我答:

       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

       毛泽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①

       关于“历史周期率对话”的上述文本,需要说明以下几点:

       第一,一些论著在引用时常将文中的“不少不少单位”写为“不少单位”,不妥。原文中两个“不少”连用,不是误用,而是着意以此强调“周期率”对于绝大多数的“单位”都是适用的。

       第二,紧接着上述文本,还有一段重要的话:“我想:这话是对的。只有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一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一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把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②很多人以为这段话是交谈之时黄炎培对毛泽东回答的当场反馈,实则不然。这段话是黄炎培事后的感想,因为这里用的是“我想”而非“我答”或者“我说”。但这番感想的思想含量甚为丰富(特别是其中提及的“个人功业欲”问题),且与前文紧密相关,浑然一体,因此在探讨“历史周期率”时也应特别注意。

       第三,上述文本有多处用典,例如“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政怠宦成”“人亡政息”“求荣取辱”。这些用典,有的是直接引用,有的是化用;其表意有的未变,有的有所变化。这些都需要我们认真辨析。

       二、“周期率”与“历史周期率”不尽相同

       尽管人们通常将上述文本称为“历史周期率对话”,但是在黄炎培与毛泽东的对话中频繁使用的是“周期率”而非“历史周期率”。“周期率”这个词在文本中出现了五次,且均以“这周期率”的形式出现;而“历史周期率”这个词一次也未出现。那么,这两者是不是一回事情呢?

       从文本来看,黄炎培所言之“周期率”的适用范围不仅是“政权”,而且是更具普遍性的“单位”,包括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团体、一个地方,当然也包括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政党等。关于这一点,黄炎培在对话之初就说得很清楚。因此可以认为,“周期率”与“历史周期率”不完全是一回事情,它们之间是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只有当“周期率”适用于社会历史、国家政权时,才应被称为“历史周期率”。依照黄炎培的逻辑,除了“历史周期率”,还应该有“个人周期率”“家庭周期率”“团体周期率”“地方周期率”等。

       关于黄炎培与毛泽东的这场对话,有多种命名和概括。世人往往效仿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而将这段对话命名为“窑洞对”或“延安对”或“延安窑洞对”等;也有人将其概括为“兴亡周期率对话”“治乱周期率对话”或者“国家周期率对话”等;黄炎培的儿子黄方毅将其概括为“黄氏周期率”和“黄炎培周期率难题”;③也有人称其为“黄炎培历史难题”④;最常见的概括则是“历史周期率对话”。而依据文本原文,应该概括为“周期率对话”。当然,概括为“历史周期率对话”也有其道理:尽管黄炎培谈到“周期率”的普遍性,但其着重点的确是在社会历史、国家政权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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