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问题的由来:田野调查中的两种主要方法 在语言学田野调查中,普遍存在两种研究范式:一是从个体语言自身出发,自下而上地对语言现象进行观察、记录和描写;另一种则是在类型学框架的指导下自上而下地进行“假设-检验”式研究。两种范式在语言数据的收集和描写阶段均有体现。首先,在数据收集阶段,有两种被广泛采用并认可的语料收集手段:一是自上而下的问卷+访谈法,即,使用提问、翻译等方式引导发音人说出相应的结构;二是自下而上的观察法,即,通过观察、录音等方式收集自然语料,并从中提取有价值的语言现象。前者在田野调查中包括词汇及句子翻译,语感判断,基于问卷设计问题向发音人提问,甚至实验等方法;后者主要指通过录音和录像的方式记录包括对话、独自、程序及说明性介绍等多种文体在内的言语行为(Bowern 2008;Sakel and Everett 2012)。这两种语料收集方法各有利弊。通过摄录记录言语行为虽然能够收集到大量自然语言,但是内容不受控;相反,访谈可以用较短的时间全面了解所研究语言的大致面貌,内容可控。有的句法结构在自然语料中很少出现,只有通过提问发音人才能获得(Bowern 2008),因此访谈法从语言学田野调查发端之初就成为语料收集的主流手段。但是这种方法也存在弊端。Shobhana(2001)、Bowern(2008)、Sakel和Everett(2012)认为,访谈获得的语料不能代表真实语境下的自然语言:首先,发音人可能对翻译的句子或问题产生误解,从而给出不准确的表达;其次,发音人给出某个语言形式受到了包括语用、心理因素等各种变量的影响,所以极不可靠;此外,研究者对发音人的刻意引导也会让收集的语料失去真实性。当然,Shobhana(2001)也提到,并不是所有的结构都可以通过访谈的方式获得。比如传信范畴和句子的连接就很难通过问答的方式从发音人那里获得相应的语言形式。其次,在语言数据的分析、加工和描写阶段,也存在两种范式的对立:一是为单个语言特设范畴来进行描写(Boas 1911),即自下而上的描写范式;二是假设存在某些跨语言的范畴,然后在个体语言中找到对应的现象进行描写,即自上而下的描写范式。两种描写范式也同样存在问题。对前者来说,特设描写范畴并不现实,实际上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以往研究传统的影响(Haspelmath 2010a:665);对后者来说,跨语言范畴是否成立一直存在争议,因此其在描写中的价值也值得怀疑。 由于两种范式皆存在局限,因此当下普遍认为只有结合这两种范式才能对语言作出相对充分的考察。在这样的背景下,类型学问卷作为一种典型的自上而下的调查工具,在田野调查的数据收集、分析和描写过程中均有参与并成为一种必要的手段。但正因为其自上而下的本质属性,类型学问卷也存在自身的局限。本文探讨的焦点是类型学问卷在田野调查中究竟处于什么地位,有哪些局限,以及应该如何在田野调查中恰当地发挥作用,同时进一步揭示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研究范式相结合的必然性背后的逻辑。 下文中我们首先依据Haspelmath(2010a)对“跨语言范畴”的重新界定讨论跨语言范畴在不同语言间的可比性,并且描述类型学问卷在语言记录和描写上的应用。随后我们通过例证分析使用问卷在田野调查不同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并探讨以问卷为代表的“假设-验证”法。最后,就问卷在语言学田野调查中如何使用提出自己的看法。 2.跨语言范畴在不同语言间的可比性 针对类型学跨语言范畴(crosslinguistic categories)在发现和描写语言结构中作用的讨论由来已久。Haspelmath(2010a)重新界定了“跨语言范畴”,区分了比较概念(comparative concepts)和描写范畴(descriptivecategories),并厘清了比较概念和跨语言范畴的区别,使得我们可以从概念层面上对上述两种语言调查和描写范式产生新的认识。我们认为,这些概念的区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到以问卷为工具的语料收集及语言描写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从而进一步梳理田野调查的方法论问题。 Haspelmath(2010a)区分比较概念和描写范畴,旨在区分语言描写和类型学比较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过程,认为只有划清了这两者的差别,跨语言的描写和比较才有可能实现。Haspelmath用描写范畴指称用于个别语言描写的语言专属范畴,而比较概念仅指跨语言比较中使用的类型学范畴。具体来说,描写范畴只适用于特定语言,是描写一门语言时自下而上为该语言特设的范畴体系,在不同语言中可以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而比较概念是一个类型学术语,是为了比较的方便自上而下规定的一套范畴术语系统,一般不具备心理现实性(Haspelmath 2010a:665)。Haspelmath认为定义比较概念的基础只能是:(1)普遍性的语义概念;(2)普遍性的形式概念;(3)其他比较概念。跨语言的比较只能是基于类型学家采取专门定义的“比较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