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与结局:1986年“价、税、财”改革方案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萧冬连,华东师范大学改革开放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上海200062)。

原文出处:
北京党史

内容提要:

1986年年初,经济学界围绕改革路径展开了广泛的争论,存在两种基本思路:一种是以价格改革为重点的整体配套推进的思路,一种是以企业改革为重点的局部试验的思路。3月中旬,中共中央提出价格、税收、财政配套改革的设想。经过研究讨论,初步拟定“价、税、财联动”的改革方案,准备次年在钢铁行业试点推行,此方案也得到了邓小平的赞成。然而,这个方案遇到了部门利益难以协调的问题,中央高层对改革方案也难以达成共识,担心风险不可控。同时,国内外一些经济学者也对这个方案提出批评。于是,11月1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搁置了这一改革方案,邓小平也同意了中财小组的意见。经济增速的下滑使得中央对改革越来越谨慎,当时决策者希望在一个紧的环境下推进改革,证明是行不通的。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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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232;F129;K27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1798(2019)-06-0008-11

       1986年,关于改革路径的选择存在两种思路:一种主张推动以价格改革为中心的整体配套改革,一种主张继续实行以企业改革为中心的局部试验,决策也在两种思路间摆动。年初提出“价、税、财联动”的设想,并组织力量进行方案设计,这是20世纪80年代最接近实施的一次顶层设计,然而到了年底却被搁置。与此相联系,对于过渡阶段要不要争取一个较宽松的经济环境,看法也出现分歧。年初推行的货币紧缩政策因担心经济增速下滑太快而放弃。在决策层产生一种认识,认为改革初期企望宽松环境过于理想化,准备在一个紧的环境下保持高增长和推进改革,通货膨胀从1987年下半年起更趋严峻了。关于这次价、税、财改革问题,目前还没有见到有人作过系统的研究,只有当年参与其事的经济学家如安志文、吴敬琏、杨启先等人的口述涉及到这个问题。关于为什么“价、税、财联动”方案被放弃,大体有三种解释:一是担心风险不可控,二是部门利益协调难,三是另有政治上的原因。本文根据现有材料包括口述史材料,对这个问题作一系统梳理,并尝试作出自己的判断。

       一、整体推进还是局部试验?

       1986年年初是一个活跃的时间节点。笔者当年走访了10多个研究机构和综合部门,了解到各个研究机构和不少部门都在热议下一步如何改革问题。对于改革的路径选择,存在两种基本思路:一种是以价格改革为重点的整体配套推进的思路,一种是以企业改革为重点的局部试验的思路。

       对于改革初期过多地诉诸微观试验的做法,一直存在批评意见。很多国外专家一开始就表示不理解。1980年,第一次来访的西德经济学家古托夫斯基就表达了这种忧虑,认为这样会造成整个经济的混乱。在1982年7月召开的“苏联东欧经济体制改革座谈会”(即“莫干山会议”)上,所有参会的东欧专家强烈建议“一揽子”的方法。后来,他们考察了几个城市后部分改变了看法,认同中国的渐进改革方法,但同时提出,中国改革要有总体规划。1985年9月“巴山轮会议”上,波兰经济学家布鲁斯有条件地认可双轨制,称双重价格是一种过渡的桥梁,但双轨制不能存在太久,否则会带来许多不良后果。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则强调,虽然中国的改革不是短期能够完成,但是实现市场灵活形成价格的改革却不应拖延,应当尽量创造一个稳定的经济环境,在不太久的将来推出以价格为中心的配套改革,包括税收、工资、汇率和利率改革。①

       在国内经济学家中,薛暮桥主张尽快推进价格改革。1984年,在做上海战略规划时,薛暮桥拿来美国经济学家拉迪的一篇短文《现在是中国价格改革的最好时机》。他非常欣赏这篇文章,认为,价格如果不能够反映供求关系,经济是弄不好的。但他强调一条,价格改革一定要在总供给与总需求比较协调的状态下才能进行。薛暮桥对两种做法非常有意见:一是不搞价格改革,二是用宽松的货币政策来促进经济高速发展。他认为这两种做法都是错的。②

       1985年3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三位研究生郭树清、邱树芳、刘吉瑞给时任国务院主要领导写报告,批评“双轨制”造成计划内产品纷纷流到计划外,而计划外部分又层层转手,大量国家财富落入私人和小集团的腰包。“双轨制”是一种冲突型过渡体制,它的长期持续必然引起经济生活的混乱,甚至会导致改革的夭折。他们认为,改革必须整体规划、一揽子全面推进,而不能试验摸索、局部推进。③这封信得到回应,认为搞一个总体设计,有利无害。6月,国家体改委抽调人员组建了研究总体改革规划小组,由郭树清、楼继伟、刘吉瑞等执笔写出《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规划构思》上报。④国务院主要领导批示:“有点道理,没有把握。”⑤

       另一位强调整体配套改革的经济学家是吴敬琏。他在1985年7月15日讨论“七五”计划建议座谈会上提出,经济改革应当包括三个层次,即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企业,竞争性市场以及间接调节为主的宏观调控体系,三方面改革要同步前进。他引用科尔奈的概念,质疑单靠“简政放权”是否就能搞活企业,认为“松绑放权”只能解决把企业管理得太死的问题,但不能解决“软预算约束”问题。没有竞争性市场,企业没有竞争压力,“松绑放权”以后只会造成负盈不负亏的局面。不具备竞争性市场等外部条件,企业也不可能真正具有活力。他建议,改革必须在经济体系的基本环节上有步骤、配套地进行,重点放在价格改革和竞争性市场方面。⑥

       1985年12月20日,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六五”经验研究小组撰写《“六五”时期经济发展经验的初步研究》,质疑地方分权的改革模式,将其称之为“行政性分权”,认为造成目前经济中诸多漏洞和不协调,除了改革没有配套同步进行外,更深刻的原因在于行政性分权。从1980年起开始实行“划分收支,分级包干”的财政管理体制,加强了“地方所有制”。从1984年开始在五个主要工业部门实行的投入产出包干体制,也带有以“条条”为主的行政性分权的性质。这使得地方和部门各自为政和互相封锁的现象滋长起来。1985年连续开了四次省长会议打招呼,说明条块分割达到严重损害中央宏观调控能力的地步,很难再往前走了。1986年年初,这份研究报告作为参阅文件摘要印发全国计划会议,引起不小的反响。⑦1986年1月25日,吴敬琏当面向国务院主要领导汇报,提出“以改善宏观控制为目标,进行三个基本环节的配套改革”。他建议,在经过周密准备后,在1987年年初将企业、价格、财税、金融等方面的改革“互相配套地推出”。其中特别强调,生产资料价格的问题最为突出,建议近期区别不同产品,“采取多价联动、价税联动”的方式进行改革。建议由国家体改委组织中期配套改革方案的设计和综合论证。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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