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1001-5558(2020)01-0044-18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蒙元研究是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所开创,吸纳了欧洲东方学元素,学人群起而相从的现代中国史学研究领域之一。陈先生撰有《元代汉人译名考》一文[1],其切入点为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的“氏族·汉人八种”条。该条录有下列氏族名: 契丹、高丽、女真、竹因歹、朮里阔歹、竹温、竹赤歹、渤海(女直同)[2]。 “汉人八种”中竟然未列“汉人”,此为最引人瞩目者。日本学者箭内亘《元代社会之三阶级》批判其不合理,认为既然元代汉人、南人为最低等级,就应增入汉人、南人而为“汉人十种”才对[3]。陈先生注意到清人钱大昕在其《十驾斋养新录》九“赵世延、杨朵儿只皆色目”条中写道: 《元史》列传第五卷至三十二卷皆蒙古、色目人,第三十三卷至七十五卷皆汉人、南人也。赵世延,雍古部人,即按竺迩之孙,盖色目人也,而与汉人同列,误矣。杨朵儿只,西夏人,元时称夏人为唐兀氏。唐兀亦色目三十一种之一,其人各自有姓,如李恒、高智耀、来阿八赤,皆列于色目,则朵儿只亦当为色目人矣。耶律、石抹、完颜、粘合、乌古论皆辽金旧族,元时谓之汉人。汉人有官至宰执者,而南人不得入台省。顺帝时稍用南人,而入参政者仅危素一人耳。汉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域为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为南人,河南省唯江北、淮南诸路为南人①。 陈先生似乎接受了箭内亘的质问,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个问题:(1)元代辽金旧族何以俱称汉人?(2)陶宗仪身为南人,列“汉人八种”之名,为什么竟遗漏汉人本身?为回答这两个问题,陈先生提出假说,即陶宗仪所述源于某种蒙古文献之原文[4]。为讲清这一点,他考察当时汉人在非汉人统治者口中的称谓,再采纳国外学者的意见,兼引蒙古、波斯史料编织成文。陈先生所查之史料分为三种: 1.元时蒙-汉双语字汇《至元译语》(陈元靓《事林广记》庚集卷拾)。其中曰:汉儿曰托忽歹,蛮子曰囊家歹。指出“托”为“札”之讹②。 2.波斯文史籍 (1)《史集》:契丹国者,蒙古人称为Jawqut,中国语谓之Khanzi(
,汉子,
金人?)③。 (2)波斯人Abd-allah-Bedawi撰Nizam-al-Tawarikh(译言《史贯》)第八篇论中国一节(转引Quatremére《史集》第86页):中国人称为Khanjo-tchou(tchi)Tchoun-Koné,蒙古语谓Jawqut,印度人谓
in,吾等(波斯)谓Khitai。(第101页)他的意见是,此Jawqut相当于《至元译语》之“托[札]忽歹”。 (3)《史集》记宪宗蒙哥令忽必烈率蒙古及Jawqut军攻宋。对照汉籍,《元史·宪宗纪》宪宗八年命忽必烈统诸路蒙古、汉军伐宋。这足证Jawqut指汉军。 (4)《史集》提到,Jawqut包括Khatai(契丹)、Jurja(女直)、Tangut(唐兀)及Solanga(肃良合,亦即高丽)。这可与《辍耕录》之“汉人八种”相对照。 3.《元朝秘史》。该书记元太宗窝阔台评价自己在成吉思汗逝世后所成就的四项功绩,其第一总译记为“平了金国”,与总译“金国”相对的《秘史》音写蒙古文原文为“札忽(中)敦亦儿坚”,其旁译为“金人的百姓”。(第102-103页) 陈先生总结道:蒙古称金人为札忽惕、阿勒坛(Altan)、主儿扯惕(Jurjit)、乞塔惕,称宋人为囊家歹(南家)、蛮子,故而《辍耕录》的“汉人八种”中并未略去汉人。 二、王国维的研究 其实早在此前的1915年,王国维作过一项与陈寅恪先生所论相关的研究,其论文以《〈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为题发表,1927年收入《观堂集林》卷十六[5]。此文在日本学者箭内亘、羽田亨、藤田丰八、松井等、鸟山喜一五人此前十余年间发表的有关辽金时代乣(zha)军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考察《秘史》中与乣相当的名称及相关史实。王氏从《秘史》中检出五条与“主因亦儿坚”有关的文字: 其一,塔塔儿中的主因种将成吉思汗曾叔祖、蒙古部首领俺巴孩缚送金朝处死事。 其二,成吉思汗攻金居庸关时,打败了乞塔敦(契丹)、主儿扯敦(女直)、主亦因三种军队。 其三,金朝王京(完颜襄)对金帝说,己方乞塔敦(契丹)、主儿扯敦(女直)、主亦因三种军队都被蒙古打败。 其四、五,成吉思汗对功臣博儿朮、木华黎说,金国的主因种百姓你们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