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道之文”?  

作 者:

作者简介:
顾明栋,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美国达拉斯德州大学比较文学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文论、比较思想和跨文化研究,通讯地址: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南海大道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电子邮箱:mdgu00@gmail.com(深圳 518060)。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是什么?答案似乎离不开“道”与“文”。这两个范畴的关系究竟如何?主流的回答也许是“文以载道”。然而,这一观点严格说来尚不是真正的美学思想,因为该观点将“文”予以工具化,遮蔽了“文”与“道”的内在美学联系。更有说服力的也许是刘勰提出的、但未引起足够重视的“道之文”。弄清楚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及其内在逻辑,也许能够准确把握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思想。“道之文”是什么样的“文”呢?从历史、哲学、美学、符号学等多元视角重估作为艺术哲学的“文”论的意义,审视“文”之起源及其与中国美学的关系,探讨“文”与“道”之内在联系,可以对两者的本质与功能进行重新解释和概念化,得出“道之文”是“文”“道”一体的内在超验和人化自然,既是经验的能指,又是超验的所指。两者的相互作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哲学和美学思想,赋予了华夏文艺不同于其他文化传统的独特之处。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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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一个自然的回答也许是与“道”相关的概念。但是“道”有多种,是儒家之道,佛家之道,还是道家之道呢?显然,这些都是以特定意识形态为主导的“道”,并不是纯粹的美学之道。美学之道是文学艺术之道,而文学艺术的两大基本范畴是内容与形式,如果说内容涉及广义之道,那么中国美学传统的形式则涉及广义之文。因此,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思想离不开对“道”与“文”之关系的探讨。诚然,纵观中国历史,“道”与“文”这两个概念对中国文学、艺术、文化、文明的研究至关重要。一般认为,“道”作为统率文学艺术的灵魂是探究美学思想的第一原则,而“文”这个概念,从孔子到当代一直被视为载道之工具,似乎是第二位的原则。其实在研究文学艺术的美学领域,情形也许刚好相反。本文提出,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思想是刘勰提出的“道之文”。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呢?刘勰在《原道》篇中提到两次,但后世并没有对其蕴含的美学意义和价值给予足够的重视。弄清楚“道之文”的来龙去脉及其内部机制,也许能准确把握住中国美学传统的核心。准确理解“道之文”的概念必须从“文”入手,从孔子到刘师培,“文”一直被作为研究文学艺术发展的起点。然而,正如“道”之哲学意蕴丰厚,“文”亦极其复杂,内涵外延不止一端,义无定解,其本质至今难以捉摸,其与语言、文学、艺术、哲学之关系也含糊不清,因而遮蔽了我们对华夏美学核心思想的认识。

      本文认为,“道之文”的性质之所以难以充分把握,主因在于:迄今为止,对“文”之研究,仅聚焦于探讨其历史演变、词源学根源以及具体语境产生的微妙多义等,而对于“文”与哲学与美学的概念性渊源,则关注不够,研究也不够深入。我们若能综合运用史学、哲学、心理学、符号学和美学的思想,采用一种跨学科的视角,对文与道之概念性原理的关系进行重新审视,则对文之本质的理解也许会有新的启发。中国历史上“文”之概念形成,对符号、文字、语言、思维、文学和艺术有诸多睿智洞见,这些洞见影响了中国玄学和美学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暗合现代符号学、语言哲学、艺术哲学等学科理论的思想。为了充分理解“文”与“道”之关系,并深入发掘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思想,本文提出一个综合命题,它包含下列几个相互关联的成分:(1)“文”作为与“道”相关联之物乃“人化自然”之结果;(2)“文”之产生标志着文艺反思之始,宣告了中国传统美学之诞生;(3)“文”与“道”的内在机制决定了中国美学意识之独特性;(4)传统美学的核心思想是“道”与“文”的相互定义、相互加持和相互诠释的话语结晶,简而言之就是刘勰提出的美学范畴:“道之文”。

      未受应有重视的“道之文”

      中国传统的美学探寻并非不重视“道”与“文”的关系,但关于文与道之关系的论述大多将二者割裂开来,荀子可以说是为后世开了这样的先例,他涉及文与道关系之论述被后人概括为“文以明道”,①这也可以说是后世“文以载道”的先声。其后,无论是唐朝韩愈的“文以贯道”,②还是宋代周敦颐的“文以载道”,都基本上是荀子思想的翻版,其要害之处都是将“文”予以工具化,并没有认识到“道”与“文”之间存在的有机内在关系。为什么说那些有关“文”“道”关系的命题都是工具化的论述呢?因为“文以明道”论把“文”视为阐明“道”的手段;“文以载道”论把“文”视为车,把“道”视为所载之物;“文以贯道”论则把“文”视为接续中国道统——主要是儒家之道的工具。这种工具论也许可能受到孔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名言的影响,当然,孔子说的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与文和道的关系虽有所不同,但至少表达了视“文”为言之载体的美学意思。总之,历史上对文、道的概念性论述不是重道轻文,就是文道对立,即使是苏轼、欧阳修推崇的“文与道俱”,也只是把“文”“道”并列,并没有在概念性上把握住“文”与“道”的美学内在联系,因而无法将“文”与“道”的关系转化为真正的美学范畴。这一情况似乎一直延续到现代,目前以“道之文”为主题的研究,数量不多,几乎没有概念性的持论,所论无一例外都是把“道”与“文”视为体用关系,认为后者是阐明前者的手段或工具。如有学者撰文探讨《文心雕龙》中“道之文”,虽然意识到其对中国文论的重要意义,但仍沿用传统的解释:“何谓‘道之文’?简言之即‘明道之文’。”③

      纵观古今,“文”“道”关系的工具论似乎占据了主流,唯一的例外是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该书提出“道之文”的思想,使“道”与“文”这两个中国玄学和艺术的关键概念有机地联系到了一起,不仅显示了哲学与文艺的概念性融合,也标志着自觉探究文艺发生机制之肇始,其美学创新意义丝毫不亚于曹丕将玄学的“气”和美学的“文”相结合而提出的文气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刘勰的美学思想最常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其对“道”作为“文”之源头的探索,其“道之文”的理念至今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理解,其美学意义和价值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而这正是本文拟探讨的重点所在。

      如何充分认识刘勰的“道之文”的哲学与美学意义?对刘勰前后出现的有关“文”的讨论,我们不仅需要从哲学、美学和历史语言学的视角审视,还应从心理学、符号学及语言哲学的视角探讨其内部机制。只有从一种多学科和跨学科的视角研究“道之文”才能深入揭示:这一观念不仅含有现代符号美学的一些最基本原则,而且其对语言和表征的感悟具有现代甚至后现代文艺理论的洞见,并可解释中国的文字、文艺、哲学、美学理念何以具有明显异乎西方的特点。在此,我们可以说,“文”之发明,不仅迎来了汉字的崛起,而且标志着一种别具特色的审美意识和美学观念的诞生。本文将首先重估那些作为语言哲学和艺术哲学的“文”论的意义,继而审视“文”之起源及其与中国美学的关系,然后集中探讨“文”与“道”之内部机制,最后对“文”与“道”之本质与功能进行重新概念化,结论部分将展示“文”与“道”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哲学和美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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