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构字是指音义相同、记录同一个词、仅仅形体结构不同而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互相置换的字。①西周金文异构众多,这是大家都熟知的。如何分析这些异构字,它们具备哪些特征,又对后代文字有何影响,学术界对此虽有涉及,但还很不深入。就笔者管见所及,目前的研究只限于对西周金文异构字在结构类型上的分类,例如张再兴分为字素增减、字素更替、字素移位三大类,这里的字素相当于汉字构形学中的构件。②需要指出的是,类型划分不等于特征归纳,构件的增减、更迭不是某一阶段的文字所独有的现象,这一点只要看看其他时期的有关异构字的研究成果就可以理解。例如黄文杰曾有系列论文将秦至汉初的简帛文字所见异构字分为改换构件、增减构件、位置变换三大类,王立军、宋海荣对宋金房山石经的异构字的划分也是大致相同,只是更为细致。③可见,这是古今汉字在发展演变时共有的演变方式,对于总结西周金文异构字的特征、分析西周金文异构字在汉字发展史上的影响和作用还是远远不够的。 一、西周金文异构字的特征 正如上文提到的,西周金文异构字呈现的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构件的增减和更迭,因此,我们分析西周金文异构字的特征时,首先从构件入手。任何一个构件在组构汉字时,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构件的功能,根据汉字构形学的观点,构件在汉字组合中的功能可以大致分为表形、表义、示音和标示四种功能。④示音和标示功能无需多言,但表形和表义的区别则需要略作说明。 表形构件是对客观物象的如实描摹,通过形体来体现构意,而表义构件则是通过字义来体现构意,裘锡圭分别称之为形符和义符,两者可统称之为意符。⑤如何区分一个构件是表形还是表义?我们认为应该根据该构件在文字组合中承担的功能来判断,如果该构件是以形体所代表的图像来参与构意,那么它就是表形构件;如果该构件是以形体所代表的字义来参与构意,那么它就是表义构件。表形构件,尤其是那些成字构件,虽然看上去也是音义结合体,但它们是以符号所取象的形体来直接参与构意,这种图像式的直接描摹许多时候严格限定了构件的位置、方向等,而表义构件则是通过字义这一桥梁来间接参与构意。两者的区别可以图示如下: 表形构件→构意表义构件→字义→构意 传统六书学研究中的一些争论就是因为没有遵循这一判断标准而产生的。《说文》分析“立”字为“从大,立一之上”,徐铉有按语曰:“大,人也;一,地也;会意。”而郑樵《通志·六书略》则认为“立”字“象人立地上”,属于象形。徐铉认为构成“大”字的线条取象于人体,因此表示人,下部平直的一划取象于地面,因此表示地,用两个不同的字符来表示一个新的含义,这正是标准的会意。但在这个分析过程中,作为构件的“大”和作为文字的“大”所表示的字义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作为构件的“一”和作为文字的“一”之间的联系更加遥远。如果说“大”在造字之初还和人体有关,因此作为构件使用时用来表示人体,还能建立起间接联系,那么“一”无论是造字意图还是具体词义,都和“地面”没有任何联系。因此,我们认为这种通过中间环节辗转建立联系,甚至没有联系而主张的“会意说”远不如“象形说”来得直观易懂,正如王贵元所指出的:“汉字形体是什么结构类型关键是看构件的身份,即构件功能,是以图像身份参与,还是以音义代表的身份参与。”⑥林义光在《文源》中直接提出,那些“随体画物,其会合也不以意而以形”的所谓会形式会意字,都应该算是象形字,只有“取其词义连属”的会义式的会意字,如“止戈为武”“人言为信”等,⑦才可以算是真正的会意字。因此,我们认为“立”字中的构件“大”和“一”承担的就是表形功能。
总之,我们从构件在文字组合中承担的功能出发,穷尽性地统计了西周阶段出现的异构字,按照构件和结构严格隶定,共得到451例。同时还将所有的异构按照早、中、晚三期列表排列,并标明其中异构构件的职能变化,通过考察这些异构字的形成与分布,总结出西周金文异构字的特征如下。 第一,从构件功能的总体分布上看,西周阶段因为表义构件的变动而产生的异构字最多,其次是表形构件,最低的是表音构件。但是从时间分布来看,西周早期因为表形构件的变动而产生的异构字最多,其次是表义构件,最低的是表音构件;到了西周中期和西周晚期,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表义构件的占比大大上升,占据异构字频率的首位,表形构件退居次席,最低的还是表音构件。具体数据参见下表:
西周金文异构构件在功能分布和历时演变上的这一特征,对我们认识整个西周文字的构件功能的演变、认识西周文字在汉字发展史上的特殊地位,都具有重要意义。齐元涛曾经总结汉字发展史上构件功能从商代到战国的发展演变,即: 商代:表形>表义>示音;周代:表义>表形>示音;战国:表义>示音>表形。⑨ 从中可以看出,商代文字中构件的表形功能占据着首要地位,而从周代开始,构件的表义功能在各项功能中占据首要地位。这个结论是从整个汉字发展史的大格局去考察的,如果我们把范围缩小到西周阶段,就会发现构件功能的演变不是如此简单。 西周文字的构件功能的总体比重,虽然是以表义功能为主,但在具体演变中经历了从早期的表形为主向中晚期的表义为主的发展,这也更符合文字演变的逻辑顺序。从异构字的角度来看,异体往往代表着文字演变中最为活跃的因素,上述西周时期异构字构件功能的统计数据,从侧面证明了西周文字从表形向表义的演变。 今天在讨论汉字发展史的阶段划分时,常常会不自觉地以朝代为限,例如商代文字、西周文字、春秋战国文字等等,但政局的更迭和文字的演变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两者不可轻易比附,因为文字的演变与朝代的改换并不同步,例如古隶的产生和使用涵盖了战国、秦代、西汉初期三个时期,而以八分为代表的汉隶,在汉昭帝、宣帝时期才完全形成。对于西周文字的总体印象,一般认为西周早期文字与商代文字接近,而晚期文字则与春秋文字十分相似,所以唐兰《中国文字学》、裘锡圭《文字学概要》都是将“西周春秋文字”合并为一段进行研究,这是有一定道理的。王贵元认为古文字阶段的字形演变经历了由象形到亚象形的过渡,所谓亚象形就是字形已不能完全反映物象,从表示物象向表示音义形体过渡的阶段。⑩考察西周异构字的构件功能分布,可以看出整个西周文字正处于从象形到亚象形的过渡阶段,因此,上述唐、裘二位先生的做法还不够彻底,如果从汉字发展史的角度出发,商代文字和西周早期文字应该划分为象形文字阶段,而从西周中期开始到战国早期,汉字进入亚象形阶段,到了战国中期,由于隶变的开始,汉字进入音义符号的今文字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