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4月5日,青年周恩来在日本京都岚山春游,写下的诗中有这样几句:|“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姣妍。”〔1〕对于这几句诗,研究周恩来的众多著述,都认为是他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后的喜悦。胡华、王建初早在80年代初就认为,周恩来“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光明’,‘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内心无限的欢欣和振奋。”〔2〕金冲及主编的《周恩来传》也持此观点, 书中说:“就在这种‘潇潇雨,雾蒙浓’的艰难时刻,‘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有如‘一线阳光穿云出’。尽管他当时还不能深刻理解它,但已在他面前燃起了新的希望,使他感到格外欣喜——‘真愈觉姣妍’。”〔3〕英国迪克·威尔逊在他的《周恩来传》中, 也持以上观点,认为“主题是马克思主义象是给在他脚下这个新世界的一束光明,以及他发现了他是如何幸福。这是在第一首诗中穿云而出的‘一线阳光’。”〔4〕 本来,从一首诗中推断出一个人的政治思想就带有想象的因素,而数十种著述竟然都持此观点,我认为就值得研究了。可以说,这些推想的判断都是缺乏根据的。周恩来这首诗流露出来的欢快心情确实能表达出他某种政治思绪。这种思绪,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民主主义。我们通过周恩来写这首诗之前之后一两年的思想轨迹,完全可以得出一个较公允的结论。除了政治因素之外,我们从众多的材料中,还可以看到日本时期周恩来的其他心理因素。 一、周恩来从多元的庞杂的政治思想净化为一元的民主主义思想 1914年至1919年春,是周恩来在沈阳读书、天津读书、日本留学的三个时期。这几年的中国社会,正是中华民国成立后,袁世凯独裁统治从开始到覆亡、继之军阀混战不休的几年。在这一段时间里,也正是新文化运动兴起、发展的时期,各种新思潮像雨后春笋般在中国扎根成长。作为一个有爱国思想的青年周恩来,一方面忧国忧民、伤时感怀,另一方面又以惊人的毅力吸收着各种思想,以期救国。 周恩来曾有教育救国和储金救国之行动。如1915年6 月他曾在天津救国储金团第二次会上发表过激昂的演说,他的讲话曾被一阵阵掌声所打断,可见他对这些活动的执著。对周恩来影响最深的政治思想,并非以上这些,而是军国主义和贤人政治。 青年周恩来的“军国主义”是主张建立一支强大的陆海军,以此与列强并雄,否则必任人宰割欺凌。1915年,他这一思想就体现得很充分。在《海军说》这一作文中写道:“军盛则国强,军衰则国弱,斯人人所奉为公理,百验不磨者也。”〔5〕他并进一步论证, 要想成为执世界牛耳的国家,保卫和平,非建立一支强劲的海军不可。 他也曾主张贤人政治。青年周恩来在国家多难之际,希望出现一个登高一呼,万民景从的英雄,借以使民族有一中心,使国运强盛起来。1915年冬,周恩来在其作文《或多难以固邦国论》中陈述了强邻交逼、国人昏昏的境况,追忆古代刘秀、宋太祖等英雄人物,呼吁,“莽莽神州,已倒之狂澜待挽。茫茫华夏,中流之砥柱伊谁?弱冠请缨,闻鸡起舞,吾甚望国人之勿负是期也”。〔6 〕周恩来渴望着大英雄出世的心情,一直萦绕着他那颗救国之心。1916年,江苏淮安中学出版的《中学》刊物,刊有两首咏韩信钓鱼台的诗,前一首叹惜韩信没有功成名退,后一首却唱道:“谁知一掷渔竿后,忽地淮阴有伟人。”周恩来评论道:“其气壮矣,然较之前者,不啻上下床之别。”〔7 〕这里也体察出贤人政治的思想。在他《项羽拿破仑优劣论》的作文中,提出了两种英雄,一种是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一种是造出时势的英雄。“二者相侔并举,以演成世界之进化,物质之文明。”〔8 〕他在这里主要赞扬的是造出时势的英雄。他认为,“设世无拿氏,法兰西革命,决不至迁延若是其长。而欧洲各帝国,亦必攘臂以助法王,回(恢)复旧业,使美之共和,不稍存于欧土,则十九至二十世纪,亦犹前之黑暗,又何至有新文明哉!”〔9 〕这里我们不必苛求周恩来头脑中没有树立一元唯物史观,只能看其追求社会解放的可贵思考。 周恩来的民主主义思想在沈阳读书时就有萌芽,他读了许多康有为、梁启超的著作,从中汲取了这方面的营养。在南开,接触这方面的书籍就更多了。维新派、革命派以及法国启蒙思想家的著作他都读了一些,1915年,周恩来在短文《共和政体者,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论》中谈了他对共和政体的看法,论述了君主制元首和共和制元首之不同,以及共和制的理论渊源、权力之间的监督这些问题。1916年10月,他又在《中国现实之危机》的讲演中,用民主共和的原则分析了中国的事实,这说明周恩来已经能用一些民主知识解释一些社会现象。 从上述可见,青年周恩来救国思想是复杂的,他自己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来。本来他对共和制度有些向往,而现实假共和又促使他欣赏“军国主义”、“贤人政治”,以及教育救国、储金救国等。从总体上来看,他对贤人政治更亲切一些,是以贤人政治为主,杂以其它学说为辅的庞杂的政治哲学。 到1918年春,周恩来政治思想却有了明显的变化。 这一年的2月份, 他在苦闷彷徨之中看了从国内带来的《新青年》杂志,就好似发现新大陆那么高兴。他在15、16日两天日记中详细记载了无限喜悦的心情,早晨看,晚上回来又看。他对《新青年》宣传的“排孔、独身、文学革命诸主义极端的赞成。”〔10〕在国内他也看过《新青年》,远远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因前几年接受和积累的政治思想太繁杂了。除旧布新,通过重读《新青年》,得到一种净化、宁静。他写道:“收练了几天,这个月以来觉得心里头安静了许多。这几天连着把三卷《青年》仔细看了一遍,才知道我从前在国内所想的全是大错,毫无一事可以做标准的。……我愿意自今以后为我的‘思想’、‘学问’、‘事业’去开一个新纪元才好呢?”〔11〕2月17 日的日记更进一步说明了他喜从何来。“我自前天忽然的醒悟,将以前的一切事体都看成不足重的事、不足取的事,心里头非常的快活。‘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我这时候的思想,与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我这时候的喜欢,好像比平常人信宗教还高兴十倍。……法国女优倍那儿常说自己是小儿,我今天借用他这句话,我看我自己现在实在是小儿了。哈哈!”〔12〕这些记述,似乎使人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充满自信、充实、满面春风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