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6.06 契丹开国年代既是辽史及北方民族史学界关注的热点,也是长期争议的焦点。关于这一问题,文献中历来有不同的说法,主要集中在辽太祖元年(即后梁开平元年,907)、神册元年(916)两种。《辽史·太祖纪》记载耶律阿保机公元907年称帝建国,916年建元神册;而《资治通鉴》《契丹国志》等书则谓其于916年建国。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争鸣与讨论,治辽史者已基本达成共识:阿保机于开平元年即可汗位,神册元年方称帝开国①。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界对于这一结论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刘浦江先生首次清理了中原文献及辽朝文献两个不同记载系统的源流②,使我们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但问题并未就此完结,既然阿保机在神册元年方才称帝建国,那么《辽史·太祖纪》为什么会将开国年代系于九年以前呢?对此刘师给出的解释为,《辽史·太祖纪》源于辽朝国史系统,“由于辽朝的修史制度很不完备,恐怕很难指望建国初期的历史会有什么文字记载保存下来,仅凭口耳相传,自然难免疏漏”,“如果辽朝史家将耶律阿保机开平元年取代遥辇氏可汗成为契丹之主误记为即皇帝位,确实不是没有可能的”,显然是将《辽史》有关开国年代的错置归咎于时代久远,耳食之误,乃修史疏漏所致。 在我看来,问题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辽史》确以简陋舛误著称,其中早期记载尤甚,但这似乎不能当作我们对上述问题的圆满解答。史载“太祖制契丹国字,鲁不古以赞成功授林牙,监修国史”③,所谓“监修国史”云云或有后人文饰之嫌,但这条材料至少表明阿保机时代确已设立了专人记史的制度,故后世述开国之事恐非仅得于口耳。近年来考古发现的辽祖陵龟趺山“太祖纪功碑”④,立于太宗即位初年,现存残片所记阿保机时史事多可与今本《辽史》相印合,或可说明当时的记史制度已相当成熟。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王朝的头等大事,开国年代往往关乎其合法性与正统性,是一种重要的政治时间⑤。因此,官方史书如何记录与书写这一时间本身就是敏感的政治问题,执笔者自须慎而又慎,后来人亦未可等闲视之。窃以为辽朝文献系统所记开国年代绝非疏忽致误,而属史官有意为之,是契丹王朝整体历史叙述的核心要件之一,其确立、衍变的过程和背景值得我们深入考索。 一、《辽史》有关契丹开国年代记载的系统性 关于契丹的开国年代,《辽史》中最为权威的记载见于《太祖纪》: (唐天祐三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群臣奉遗命请立太祖。曷鲁等劝进。太祖三让,从之。 元年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设坛于如迂王集会埚,燔柴告天,即皇帝位。尊母萧氏为皇太后,立皇后萧氏。北宰相萧辖剌、南宰相耶律欧里思率群臣上尊号曰天皇帝,后曰地皇后。…… 神册元年春二月丙戌朔,上在龙化州,迭烈部夷离堇耶律曷鲁等率百僚请上尊号,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诸属国筑坛州东,上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应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册。⑥ 其中明确称唐天祐三年(906)末遥辇末代可汗卒,遗命立阿保机,次年称帝,开启新的纪元,同时有册封皇太后、皇后,上尊号等相应配套举措,却唯独未曾颁布年号,此下十年《太祖纪》皆采用这种罕见的无年号纪年方法,即仅称元年、二年、三年云云。直至神册元年(916)始有年号,而阿保机于此时再次上尊号。同书《历象志·朔考》开首即为太祖元年至十年,其下几乎每年皆有“耶律俨”或“俨”字样,表示所据朔日出自辽末耶律俨所著《皇朝实录》本纪部分,可见今本《辽史》本纪所用无年号纪年出自辽朝官方史料。如果说辽朝史家出于疏漏,将阿保机即可汗位误记为即皇帝位,那么,围绕此误记产生的无年号纪年形式及一系列配套建制的记载又当作何解释呢? 更值得注意的是,通览《辽史》可以发现,《太祖纪》这一记载并非孤例,而是与书中其他众多相关记载彼此呼应,浑然一体,形成一套系统性的历史叙述。如《淳钦皇后传》云:“太祖即位,群臣上尊号曰地皇后。神册元年,大册,加号应天大明地皇后。”⑦此处所记受尊号、册封之时间、内容与《太祖纪》完全一致,二者从行文顺序到具体记载都出于同一叙述脉络。《耶律曷鲁传》云:“会遥辇痕德堇可汗殁,群臣奉遗命请立太祖。”⑧传文有关太祖在天祐三年遥辇可汗卒后即帝位的记载实与《太祖纪》的说法互为补充。又《耶律辖底传》云: 太祖将即位,让辖底,辖底曰:“皇帝圣人,由天所命,臣岂敢当!”太祖命为于越。及自将伐西南诸部,辖底诱剌葛等乱……至榆河为追兵所获。太祖问曰:“朕初即位,尝以国让,叔父辞之;今反欲立吾弟,何也?”辖底对曰:“始臣不知天子之贵,及陛下即位,卫从甚严,与凡庶不同。 臣尝奏事,心动,始有窥觎之意。度陛下英武,必不可取;诸弟懦弱,得则易图也。”⑨ 辖底诱剌葛叛乱在阿保机即可汗位之第七年(913),尚未称帝,上引文中出现之皇帝、天子、陛下云云,显系史官文饰之辞,同时也是与开国年代叙述相符合的一种历史书写。另外,需要注意的还有其中“太祖将即位”“朕初即位”“陛下即位”诸语,在事实层面上显然是指阿保机即可汗位,但在整套历史叙述中却将其包装为即皇帝位。通检《辽史》可知,涉及阿保机“即位”的说法普遍见于当时众多功臣、逆臣的传记资料,包括剌葛、萧敌鲁、萧阿古只、耶律斜涅赤、老古、耶律觌烈、耶律铎臻、迭里特、滑哥诸人⑩,同时亦见于后世史臣萧韩家奴之追述(11)。揆诸上下文语境,这些记载所指史实皆为907年阿保机即可汗位一事,但与上引《辖底传》情况相仿,它们又无一不是以即皇帝位的口吻展开叙述,显然是经过刻意划一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