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enan和Comrie(1977)针对不同句法位置的名词短语关系化的可能性和复杂度不同,提出了跨语言的普遍规律“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noun phrase accessibility hierarchy)。该等级显示在“主语、直接宾语、间接宾语、旁格、属格、比较宾语”序列中,名词短语被关系化的可能性逐级递减,关系化所采用的策略趋于复杂。郭锐(2009)、许余龙(2012)证明了“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基本适用于现代汉语。根据Keenan和Comrie(1977)、Comrie(1989:145-153)的定义,汉语中主语、宾语可以通过“空位策略”将名词性成分移位至中心语位置,生成无格标记的关系小句;间接宾语和旁格一般都是通过“代词复指策略”生成有格标记的关系小句。例如:
b.工人盖房的砖头(材料关系化) c.老王养花的屋子(处所关系化) 这三类论元在句子中通常出现在旁格位置,使用介词引导。但当它们关系化后,小句中原本作为“格标记(范畴标记)”的介词会被删除。因此这三类关系句的句法表现与其他旁格关系句不同,而是和主、宾语关系句同属无格标记关系句。不过其关系化策略却与主、宾语关系化相异。例(3a-c)中,关系小句内部不存在必有论元的句法空位,若要将中心语还原回小句中,必须借助添加介词或话题化等手段。可见工具、材料、处所成分的关系化在“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的规律中展现出了特异性:它们的关系化策略与句法表现和同为旁格的其他成分不同,同时也与主、宾语关系化存在差异。 此外,在基础句合法的前提下,主、宾语可以比较自由地进行关系化操作;但工具、材料、处所成分的关系化会受到一些句法、语义上的限制。例如: (4)a.小伙子用渔网钩住了恶龙。 →?小伙子钩住了恶龙的渔网(工具关系化) →用渔网钩住了恶龙的人(主语关系化) →小伙子用渔网钩住的恶龙(宾语关系化) b.老妈用瓜子皮养花。 →?老妈养花的瓜子皮(材料关系化) →用瓜子皮养花的人(主语关系化) →老妈用瓜子皮养的花(宾语关系化) c.孩子们在花园里捉蝴蝶。 →?孩子们捉蝴蝶的花园(处所关系化) →在花园里捉蝴蝶的人(主语关系化) →孩子们在花园里捉的蝴蝶(宾语关系化) 不过,当关系小句中带有提示具体事件的时间词或中心语受指量结构修饰时,原本受限的关系结构会变得更加自然。例如: (5)a.小伙子刚才钩住恶龙的那张渔网 b.老妈养花的那些瓜子皮 c.孩子们刚才捉蝴蝶的那个花园 可见,当关系小句描述特定事件用于激活听话人对中心语的注意时,关系结构受语用条件影响,合格度可以得到提升。沈家煊、王冬梅(2000)、沈家煊、完权(2009)、完权(2010)、张伯江(2014、2018)均认为汉语关系结构在语用上具有“参照体—目标”功能,作为参照体的关系小句所述事件越具体、特定,指别度越高,越容易完成目标识别功能。在这种语用功能的驱动下,几乎任何可以用来识别中心语的成分都能形成修饰结构。唐正大(2008)也发现,语用成分对于关系小句中特殊句法结构的允准具有“护生”作用。②可见语境条件和语用功能会对句法结构的合格性产生影响,在语用因素的参与下,原本不自然的结构也会变得更加自然。但例(4a-c)的语言事实也显示:在中性条件下,旁格关系化各例在合法性上均低于同组主、宾语关系化的例句,同时也不及(3a-c)中的旁格关系句自然。这种对比所反映出的旁格关系结构的句法、语义限制是本文关注的重点,因此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尽力排除语用因素,尤其是指别度因素的干扰。 工具、材料、处所成分在关系化策略、小句的句法结构以及句法、语义限制上均呈现出特殊性。针对这三类旁格成分关系化的表现,本文主要回答三个问题:一,这三类关系句在句法、语义方面存在哪些具体限制?二,无标记旁格关系句是如何产生和解读的?即在关系小句中没有显性空位和格标记(介词/范畴标记)的情况下,中心语怎样与小句建立“旁格—事件”的语义联系?三,为什么在诸多旁格论元中,只有工具、材料和处所三类成分可以形成无标记关系句? 在展开详细分析之前,还需先对本文中的“关系化”概念进行说明。关系化是句子中的句法成分移位至句外,充当中心语,被整个小句修饰的过程(参看Keenan&Comrie,1977;Comrie,1989:138-163;Dixon,2010:313-361)。关系化的操作对象是句法成分,而非语义角色。“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所刻画的是不同句法位置的名词短语在关系化过程中处理的复杂度。Hawkins(1994:37-42、2004:177-190)提出处在某个句法位置的名词短语在移位时所处理的节点数越少,则该成分越易被提取。可见“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的合理性能够从句法操作上得到证明。本文所讨论的工具、材料、处所成分关系化在已有研究中通常被称为“工具格、材料格、处所格关系化”或“旁格关系化”是由于这三类论元通常在句子中充当介词宾语,因而它们构成的关系结构被默认为是通过
句式关系化而来的。通过对实际用例的观察,在“关系小句+的+
”中,虽然关系小句和中心语都呈现出“事件—工具/材料/处所”的语义关系,但
原本在基础句中所充当的句法成分并不一定是介词所引导的旁格成分。因此,本文先根据语义角色讨论这三类关系化,分别说明无标记的工具、材料、处所关系句在句法和语义上的具体限制,并从它们表现出的共同点中挖掘这三类旁格关系句的形成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