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动结式在语言类型上的两面性　　

      本文试图通过藏缅语族语言（以下简称藏缅语）中“自动—使动”（non-causative/causative）的对立与交替这一观点来反观汉语动结式（也称使成式，以下略记为VR），并指出：原始汉藏语的使动形式是在动词前面黏附前缀*s-来表达的（带星号者表示构拟的古音）。现代汉语中的VR（使动）也具有“在R（自动）之前添加V”的形成模式。虽然语法手段有所不同，但是汉语语法体系之核心，自古至今都能见到与作格语言（ergative language，也称施格语言）的致使交替相同的机制。另一方面，汉语动结式的致使意义是通过致动用法，即VR+O的语序产生的。严格地说，它属于造句法，体现出宾格语言（accusative language，也称受格语言）的类型特点。很显然，汉语原本就具有语言类型学上的两面性。

      藏缅语中的动词范畴有“自动—使动”“及物—不及物”“自主—非自主”等，其中最核心的是“自动—使动”的对立与交替。现代汉语也不应例外。如借鉴和利用藏缅语的研究成果，对汉语使动态的历时演变进行系统研究，不仅能弥补汉语语法研究领域的不足，而且有助于深化对汉藏语（Sino-Tibetan languages）研究乃至语言类型学的认识。

      二、汉语与藏缅语的“自动—使动”系统对立

      汉语和藏缅语之间在发生学上有亲缘关系，这是学术界的定论。徐通锵（1998）认为，印欧语的基本句式是主动和被动，而汉语的基本句式是自动和使动。这里所说的使动是一种与自动相对立的传统称呼。两者的语法对立属于语态范畴。下面将讨论，在藏缅语的使动词和现代汉语的动结式之间，是否有一个共同的内在机制在起作用。

      藏缅语一般用形态手段（包括语音交替变异的方式）来表示动词态范畴。藏缅语动词的使动范畴虽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但是可以构拟到语族层次，这已经是藏缅语族界学者形成的共识。其历史演变过程应为：黏着＞屈折＞分析。戴庆厦（1990）、孙宏开（1998）、黄布凡（2004）等推断，原始藏缅语的使动形式是在动词前面黏附前缀*s-来表达，而且前缀*s-在历史演变（脱落）过程中，会使动词的词根由浊变清或变清送气。这一音变规则几乎可以涵盖整个藏缅语族数百种语言。下面的图示是彝语、哈尼语、载瓦语等这一语族屈折式使动范畴的演变链（引自戴庆厦，2013；具体情况参看潘悟云，2018）：

      

      据马学良主编（2003：138-139）的记载，古藏语动词的使动式有两种构成方式：形态手段和句法手段。前者主要是在动词词根前附加前缀s-或b-/g-，使非使动词变为使动词。有时也用声母交替的方式。例如：

      

      戴庆厦（1990）指出，“自动，就是动词的动作行为是由主动者自己发出的，不是外力使其产生的；使动就是动词的动作行为不是主动者发出的，而是由外力引起的”。因此，使动都是自主的、及物的。自动则有自主的，也有不自主的；有及物的，也有不及物的。

      汉语学界较早关注到自动词与使动词配对的现象。王力（1965）指出：“凡与使动词配对的，叫做自动词。从前有人把不及物动词叫做自动词，及物动词叫做他动词。本文所谓自动词不是那个意思。无论及物不及物，只要它是与使动词配对的，都叫自动词”。Bodman（1980）受原始藏文非致使动词跟带*s-前缀的致使动词配对的启发，认为上古汉语可能也有致使前缀*s-。其后，梅祖麟（1988）、潘悟云（1991）、金理新（2006）等对此挖掘了一批有力的证据。②梅祖麟（2008）推断，在藏缅语族的诸多语支中都能看出原始汉藏语的致使前缀*s-，它的清化作用产生了上古汉语声母的清浊交替，而致使后缀（包括声调交替）也是从前缀形式衍生出来的：

      

      梅祖麟的推论极为重要。从形态类型上来看，藏缅语属于黏着型语言，远古汉语也用同样的方式来表达致使义（吴安其，1996、2002）。属于分析型语言的现代汉语也不应例外。据石村广（2016）分析，汉语动结式具有“给R添加V”的形成模式，它是以表示结果的“自动”（不及物动词或形容词）为重心所形成的，例如（不符合语法的例句前加星号）：

      

      从现代汉语的动词系统来看，“补语”是缺乏及物动词用法的一类（它通常是单音节词，偶用双音节词）。如果仅使用结果补语，句子会不通顺。上述“碎、断、亮”等词语如果要带对象宾语，必须在前边加上表示原因（方式）的“打、拉、擦”之类的动词。如以往研究所指出的，动结式的成立与第一动词是否及物没有必然的联系。比如说，例（2a’）中的第一动词“哭”是不及物性质的。尽管如此，这个句子是符合语法的，而“*小宝宝醒了妈妈”是不能成立的。这说明R（不及物）、VR（及物）是汉语动词的一对语法范畴。具有中立性意义的、代替性很高的虚动词之所以频繁地被作为第一动词来使用，原因大概正在于此。例如：“弄坏、弄脏、弄死、弄清楚、搞碎、搞破、搞明白”等。“弄、搞”虽表示向对象物施加的影响，但那是怎么样的动作行为并不明确。这种动词是为了表达致使情景才被置于V的位置上的。基于上述观点，我们尝试在现代汉语中导入汉藏语系语言研究中的语态系统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