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美学体系的形成  

作 者:

作者简介:
徐贤樑,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研究人员(北京 102488)。

原文出处:
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艺术在哲学体系中的地位一直是黑格尔艺术哲学的难点,黑格尔《美学讲演录(1820/1821)》这份讲稿是研究此问题的重要进路。由于这份文献是黑格尔未正式发表的讲座稿,在中国国内黑格尔美学研究中更是少有提及,因此具备较大的文献学意义。这份文献是黑格尔柏林时期第一次讲授美学的纪要,因而有助于勾勒黑格尔思想发展的线索。依据黑格尔的规定,在艺术作品中,美成了理念的现实存在,这种理念在美中保持自身绝对同一性的力量,被黑格尔称之为自由。在艺术作品中,精神第一次真正达到了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尽管并不是精神发展的顶峰,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在任何时代,艺术都是维护人类本真自由最核心的方式之一。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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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3718/j.cnki.xdsk.2019.05.017

      中图分类号:J1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841(2019)05-0149-12

      黑格尔在《精神哲学》开篇说:“关于精神的知识是最具体,因而是最高和最难的。”[1]1不少研究者指出,《精神现象学》已经大致包含了《哲学全书》中“精神哲学”的主要结构,甚至可以说《哲学全书》中任何一个概念和原则都能在《精神现象学》中找到[2]。但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并没有将艺术单独列为“精神的自我意识”的三个环节;甚至在1817年出版的《哲学全书(海德堡版)》中,在精神哲学的最高阶段,即绝对精神(艺术宗教—启示宗教—哲学)中,艺术依然没有单独成为绝对精神的一种完全的自我显示的方式。艺术或说“美”对于黑格尔而言,始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其重要性并非缘于艺术作品在内容上丰富多样抑或艺术流派纷繁复杂,而是它与精神的关系深奥难解,以至于他反复思索,究竟艺术在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黑格尔的问题意识和对艺术的系列洞见,都在他现存的第一部“美学讲座”的笔记中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这就是《美学讲演录(1820/1821)》的重要意义,本文将对《美学讲演录(1820/1821)》的文献意义与体系价值进行详细说明。

      一、《美学讲演录(1820/1821)》的文献价值与研究意义

      (一)文献价值

      黑格尔对艺术在《哲学全书》中的位置的思考,大约在1817年前后日臻成熟,这一成熟构想在《美学讲演录(1820/1821)》的讲座稿中得到了充分的呈现。1820-1821年冬季学期,黑格尔第一次在柏林大学做了有关美学的讲座。讲座文稿主要整理自黑格尔的两个学生威廉·冯·阿申贝格(Wilhelm von Ascheberg)和萨克斯·范·泰尔伯格(Sax van Terborg)的讲座实录,部分来源于米顿朵夫(Middendorf)的笔记[3]10。此书编者赫尔穆特·施耐德(Helmut Schneider,卡塞尔大学的私人讲师)认为,由于这份讲座稿是在学生速记稿基础上加工完成的,并不包含学生们自己的解读,因此黑格尔的运思过程完全能够令人信服地还原出来。黑格尔柏林时期之后关于美学的讲座,都是以这次记录着黑格尔艰深思想发展的讲座稿为基础并从中发展起来的[3]10。

      从年份上说,《美学讲演录(1820/1821)》是黑格尔柏林时期第一次正式的美学讲座的课堂记录,如果施耐德的说法站得住脚,那么考察和分析这份讲座笔记,能够帮助我们回到黑格尔美学体系形成的原点,因此这一考察首先具有文献学方面的意义。《美学讲演录(1820/1821)》被收录在赫尔穆特·施耐德主编的Hegeliana系列丛书中,它与近年来德国大力编辑黑格尔历史批评版全集(Hegel,Georg Wilhelm Friedrich Gesammelte Werke,historisch-kritischen Fassung)的编辑工作遥相呼应。关于黑格尔历史批评版全集的编纂,最早是大约在1957年前后,联邦德国“德意志研究会”(Die deutsche Forschungsgemeinschaft)为纪念黑格尔诞生200周年,呼吁重编一套完全忠实于黑格尔的全集,在珀格勒(Otto Pggeler)、尼科林(Friedhelm Nicolin)的推动下,黑格尔历史批评版全集的编辑工作提上议事日程。这套崭新的全集在编辑体例上,试图充分表现黑格尔著作的历史性,同时为了方便学术研究,还附有详细考证与注释。1958年,在波鸿成立了专门工作机构——黑格尔档案馆。黑格尔历史批评版全集致力于按照编年史顺序,逐步还原黑格尔思想的本来面貌,《美学讲演录(1820/1821)》即起到了这一效果。目前通行的《美学讲演录》版本,虽然框架结构清晰,论述系统,但严格说不能完全看作是黑格尔自己的思想,通行版是黑格尔的学生亨利希·古斯塔夫·荷托(Heinrich Gustav Hotho)根据黑格尔在1820/1821、1823、1826、1828/1829年四次有关美学的讲座笔记,尤其是以其中的后三次为主,再加上学生的听写速记整理而成的。需要细加甄别的是,在编订过程中,荷托把自己关于艺术的思考甚至自己对某些艺术作品的评判也加进去了[4]。1960年代,德国迎来黑格尔复兴,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主张根据学生听课的速记来还原黑格尔思想的本来面貌,这就产生了重新编订黑格尔著作的吁求。黑格尔历史批评版全集的编辑工作顺应了时代的大潮,为德国学界的黑格尔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

      以《美学讲演录》为例,德国学界重新编订出版的黑格尔四次讲座稿,主要针对的就是荷托版。荷托版《美学讲演录》先后被友人版、百年纪念版、理论版三个黑格尔准全集版收录。第一套准全集友人版由黑格尔的学生和朋友编辑整理,荷托亦是其中的骨干。黑格尔去世后,他的学生和朋友马莱茵克(Philipp Marheineke)、舒尔兹(Johannes Schulz)、爱德华·甘斯(Eduard Gans)、海宁(Leopold Henning)、荷托、米希勒(Karl Michelet)等人立即着手编纂黑格尔全集,重点是整理出版他在柏林时期的著作。友人版共18卷,1832年开始出版,1845年完成,之后除历史考订版之外的两个准全集都以友人版为底本。第二套准全集是海尔曼·格洛克纳(Hermann Glockner)编辑的百年纪念版,他是一个优秀的黑格尔研究者,但这只是友人版的重版,仅更正了部分讹误而没有更多变化。第三套准全集是流传最广、普及程度最高的理论版(TWA),由莫尔登豪尔(Moldenhauer)和米歇尔(Michel)编辑、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出版,与百年纪念版一样,理论版也是友人版的重印,只是改正了个别错字。这三个准全集版本,反映了1960年代之前德国学界对荷托版《美学讲演录》的普遍认可。除了上述三个准全集版本外,1960年代东德柏林建设出版社(Berlin Aufbau-Verlag)重印的荷托版《美学》也有较大影响,在中国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朱光潜译本黑格尔三卷四册《美学》就是以此为底本的,其价值在于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acs)为此撰写了近40页的长篇导论,对黑格尔美学进行了系统的马克思主义解读。新近出版的四次讲座稿,采取了与荷托完全不同的编辑原则,除《美学讲演录(1820/1821)》系施耐德所编以外,其余三个版本《美学讲演录(1823)》[5]、《美学讲演录(1826)》[6]、《美学讲演录(1828/1829)》[7],全部由哈根函授大学教授格哈特曼·希尔福特(Gethmann-Siefert)编订,她和赫尔穆特·施耐德都是珀格勒教授的高足,都遵循珀格勒开创的编辑原则:在整理黑格尔讲座稿时,要保持黑格尔自己的写作方式,不能用现代人的写作习惯去“规范”它,更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补充”它。

      (二)体系价值

      尽管荷托版也收录了这份演讲稿,但出于系统化的考虑,四份讲座稿被荷托做了统一化的处理,合并类似的论述,将这些论述中有差别的部分归并到一个论题之下,使之成为不是保留讲座原貌而是结构严谨的出版物,因此,在通行的《美学讲演录》中已经无法窥见这份讲座稿的独特性。这种按照特定主题编辑黑格尔讲座的做法为历史批评版所否定,历史批评版的两位发起人尼科林和珀格勒在论及黑格尔《哲学全书》的编辑情况时,明确反对友人版编者把讲演录建筑在全书之内的意图,他们指出,假如不是把诸演讲录扩展成独立的作品,而是把有关讲演录按照年份加以编纂出版,将会非常有意义[8]。《美学讲演录(1820/1821)》贯彻了这一思想,这份文献约271页,主要在黑格尔的学生阿申贝格速记稿基础上整理而成,在德国学界也被称为阿申贝格笔记。由于直接整理自当时学生的听课笔记,没有在体系的完整性上做额外增补,因而原汁原味地呈现了黑格尔讲座的原貌。它与通行的理论版包含的三卷本《美学讲演录》在结构上保持一致,虽然都是按照普遍和特殊两个方面系统地论述理想、艺术类型和艺术门类三个部分,但有所区别,可见出《美学讲演录(1820/1821)》的独特性。通行版《美学讲演录》是诸讲座稿的整合,因此每一次讲座涉及的主题都会被无区别地陈列在一起,这就造成了无法见出每一次讲座稿的重点和黑格尔独特的运思风格。在《美学讲演录(1820/1821)》中,黑格尔关注的核心问题是艺术在整个体系中的地位和独立性,围绕这一核心问题突出了三个要点:对“美”的概念规定,系统阐明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区分,对艺术所包含的自由之品格的强调。同时,这一讲座只简略处理了具体的门类艺术,并未具体分析每一门类艺术的逻辑;对三大艺术类型的说明也非常简略,只勾勒了这三大艺术类型分别包含的要素,而没有揭示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艺术之间的过渡关系;在对艺术普遍要素的分析中,也并未涉及诸如情节、艺术家等要素。由此可见,在这一版美学讲座中,黑格尔重点讨论的是美的“概念”,他试图在第一次美学讲座中开宗明义地勾勒出艺术在整个体系中的地位和独立性,因此注重分析概念本身的发展逻辑,即在这一版《美学讲演录》中,艺术的独立性乃是黑格尔关心的头等大事,艺术的逻辑规定、艺术与自然的界限以及艺术的根本特点是黑格尔所着力澄清的。由于荷托版《美学讲演录》试图呈现黑格尔美学体系的全局性,国内外大部分研究者在研究这一通行版的《美学讲演录》时,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点投向了黑格尔对艺术史的划分或对具体艺术门类的分析,因而诸如艺术的逻辑规定、艺术与自然的界限以及艺术的基本特点等这些关系到美学何以成立的基本问题,反倒没有得到充分的讨论和关注。本文力图还原《美学讲演录(1820/1821)》对这三大基本问题的分析,勾连其内在线索,最终阐明黑格尔对艺术的基本规定乃是《美学讲演录(1820/1821)》所具有的“体系价值”。通过对这些基本问题的澄清和内在线索的串联,期望引起国内外学界对黑格尔美学形成之根基更充分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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