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9)11-0139-11 《般若无知论》与《涅槃无名论》二著,同是我国东晋时期高僧僧肇(384—414)①的重要佛学论述,在其“僧肇四论”中堪称双璧。论其旨趣,《般若无知论》以摒除显性概念、范畴、逻辑、推理与判断的知识论、认识论为思想旗帜,提倡、论述中观意义的“般若无知”,与美学所说的瞬时发生的审美直觉之境相融通;《涅槃无名论》则以为,佛教所谓“涅槃”,是一种舍弃名言而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高妙境界,与美学的绝对审美理想、审美妙悟相契合。二者指归不一,又同是不可多得的僧肇的“解空”之见。 僧肇,东晋大德鸠摩罗什四大弟子之一,中华佛教史上著名而重要的义学沙门。梁慧皎《高僧传·僧肇传》云: 释僧肇,京兆(按:今陕西咸阳)人。家贫以佣书(被雇而抄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三坟》《五典》等典籍),志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道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后见旧《维摩经》(三国吴支谦所译《维摩诘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大乘经典总名),兼通三藏(佛教经律论)。及在冠年,而名振关辅。② 东晋隆安二年(398),僧肇远赴姑臧(今甘肃武威)从师于罗什。后秦弘始三年(401),随从罗什抵长安,“及见什咨禀,所悟更多”。从事译经、注经与撰述,尤以撰述为要。其主要著论,为《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与《涅槃无名论》③等。《高僧传》称,“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便是后人对僧肇的高度评价。 僧肇佛学,属于中国本土化的大乘般若中观系统,尤擅中观之学,富于佛教美学的人文意蕴与价值。 僧肇般若中观之学的佛学主题,大致以中国本土的人文、哲学眼光与思辨方式,来“解空”而力避“六家七宗”的“格义”之法。本文试将《般若无知论》与《涅槃无名论》二著的佛禅思想相对照:一为“般若无知”,一为“涅槃无名”,二者从不同侧重阐说佛禅之见,从而推进中国佛教及其美学意蕴的发展。 上篇:“般若无知”与审美直观 作为“解空”之作,僧肇《般若无知论》的思想主题,是对世俗“有知”即知识论和认识论的怀疑与否弃,提倡般若中观意义的“无知”即“真智”说。在美学上,佛教所倡言的“般若无知”,相通于审美直观。 人类智慧,假如可以分为“圣智”(般若之智)与“惑智”(世俗之知)两大类,则等于误以为,“惑智”具有与般若同等的人文品格与地位。这在僧肇看来是不妥的。“惑智”不能与“圣智”相提并论。《般若无知论》说:“取相故名知。”“取相”实为一般知识论、认识论的共同特征,人类关于世界的理性知识与认识,都是从“取相”即感受事物表象的感性认识开始的,而在僧肇看来,“取相”即滞相,即系累于、有执于事相。一旦有执,则智慧蒙暗而不能洞见真理,故须力祛之。僧肇佛学,对世俗之知包括科学认知与人文德性之知等,显然抱着不信任的人文态度。僧肇以为,世界真谛可被悟入,惟有与“惑智”相背的“圣智”即般若之智,才是洞彻真谛的放大光明之途。其《般若无知论》一文引述《放光般若经》与《道行般若经》有云: 《放光》云:“般若无所有相,无生灭相。”《道行》云:“般若无所知,无所见”。④ 信矣!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故能默耀韬光,虚心玄鉴,闭智塞聪,而独觉冥冥者也。⑤ 般若之所以为无上佛慧,是因无执于世界万象及其生灭且无执于般若中观本身的缘故。般若无相、无别、无生灭亦即“无知”。这便是《般若无知论》所言“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⑥的境界。 僧肇的佛学主张在于,真智并非一般俗虑所能获取。既然世间万有形相皆为虚妄,既然执取于万相因“有知”而为歧途,那么以“真智”观照于“真谛”,便是“不得般若,不见(现)真谛”的必由之路。 无相、无别、无生灭,作为般若之智,在于斥破且否弃世俗之“知”。 这里,僧肇坚信自己向众生所指明的,是悟得世界真谛的一个正见。其逻辑是,既然世界及其万有形相都是虚妄不实的,既然执持于万相、滞累于分别是不可靠的,那么,以真智(圣智)照彻真谛便是无上究竟。 以圣(佛)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若以所知美般若,所知非般若。⑦ 僧肇肯定般若智慧证悟真谛的品格与功能,建立于佛教信仰、对治于知识论、认识论的般若中观学说之上。因而,假如从世俗之知的角度来赞美般若,那一定是“非般若”。 “般若无知”论断言,主体执取于万类形相且加以分别(比如分别形相、生灭等),那只能获得“惑取之知”而非般若之智。“惑取之知”即众生之知,具有世俗众生以有知即分别即是非与执相为其思想与思维的特点。般若之智通向真谛之境,则意味着“无知”即无相、无别而离弃了因缘与轮回的泥淖。般若之智所证悟的境界,一般地排斥显性概念、范畴、逻辑、判断与推理。般若本身,正如涅槃那样,难以用言语、文字符号来加以表述。它是一种难得而直了顿悟的心灵之境,有类于西方现象人类学所谓“现象直观”,但两者的哲学基础迥然有别。般若之智的了悟方式,与世俗思维的概念、范畴、逻辑、推理与判断不一,在这里,如果想要以所谓三段论与矛盾律、排中律等来获取认知,是南辕北辙、无济于事的。 作为“解空第一”,僧肇的般若中观说,有如罗什所译龙树《中论》“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⑧的教义。亦空亦假亦中,又非空非假非中。空、假、中三维的是亦非是、非是亦是,便是“般若无知”的语言呈现。离弃空、有(假有)二边而说“中”、且无执于“中”(“中”亦假名),谈空说有而非空非有。其言说重点,在于离弃空、有而无执于“中”,从“中”观悟又无滞于“中”,可称“般若中观”。悟入于无知即无相、无别与无缘之境,与斥破有相、有知与缘起是同一的。《般若无知论》说: